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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无极的两个传统与两个世纪

      作者:高世名2023-11-18 07:55:58 来源:解放日报

          近日正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的“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展出了赵无极重要的油画作品及水墨、水彩、版画、瓷绘和相关文献共计200余件。

          赵无极的艺术以中华文明之传统开现代绘画之生面,在世界艺术史上创造出独树一帜的东方气象。他的作品“不中不西,即中即西,非古非今,亦古亦今”,是东西方文明互鉴在现代美术领域的最高成就,在世界艺坛绽放出中华现代文明的绚烂花朵。

          中国古典和西方现代的文化摆渡者

          赵无极早年求学西子湖畔,他初窥艺术殿堂的路径是现代主义式的,这与他的老师林风眠息息相关。作为彼时最高艺术学府的掌舵者,林风眠从西方发现东方,在国立艺术院建校之初就提出“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学术宗旨,以东西贯通的现代主义作为这所学院最初的精神基因,开辟出一条影响深远的艺术道路。


          林风眠的选择在当时有两个深刻的原因:其一是在世界范围内,深受东方艺术影响的现代绘画可以作为东方新艺术之奥援;其二是针对当时中国社会的状况,现代主义富有批判性的“艺术运动”适足推动民族之更新。从1928年迄今,林风眠所开辟的这条道路已历经95个春秋,在现代中国艺术的发展历程中绵延起伏,虽风雨如晦,却馨香永续。赵无极将这条道路延伸到了世界艺术舞台的中心。

          赵无极的艺术融合了两个传统。他是中国古典和西方现代的文化摆渡者,自如地游弋在“古、今、东、西”的艺术传统之间。自19世纪开始,欧洲文学艺术界就呈现出对东方的浓厚兴趣,从柯勒律治到庞德,从凡·高到马勒……中国园林、日本浮世绘以及唐诗,都成为西方现代文艺创造的灵感源泉,成为他们从古典传统中别开生面的“他山之石”。赵无极的艺术就是在这样一个新传统的背景下被接纳的,但其艺术之内核、创作之路径与那些带着东方主义情怀的现代派们有所不同。

          中国古典、西方现代,赵无极在这两个传统中互为体用,双手互搏,或以保罗·克利式的现代绘画语言摹写甲骨金文的拙朴古意,或以表现主义的狂飙涂抹响应草书的笔势与章法,或以山水画的丘壑内营演化浑茫天地以响应莫奈,或以奇崛的构图、恣肆的笔法致敬屈原与李白。

          虽然在国际艺术史的书写中,赵无极时常被论述为抒情抽象主义的代表人物,但他的作品却与西方脉络中的抽象艺术有着根本差别。西方现代主义中的“抽象”,在观念史上可以追溯到柏拉图,根基于“形式—理念”的形而上世界;在构成主义者那里,更是一种马列维奇所谓的“非客观的至上主义”新文化,其目的是建构最纯粹的精神图式,形成一种创造新世界的理念与力量。

          而在赵无极这里,对于东方哲学和中国艺术写意精神的体认使他从对象化的写实中脱落而出,进入一种意象生发、当下生成的绘画状态。他的绘画经验中蕴含着中国人感知世界的独特方式:游——变动不居,游走不定;观——内外打通,体察入微;望——思感交作,会通履远。他用画笔周行于纷至沓来的意象世界,执心物两端,得兴象意境,恍兮惚兮,若有物浑成,依稀隐约,又氤氲明灭。这一切正如他所致敬的屈原——“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我让画面呼吸,画面替我呼吸”

          赵无极的人生贯通了两个世纪。他是20世纪开辟抽象绘画东方风格的大师,更是21世纪纷繁芜杂的当代艺术场景中的一位绘画坚守者。

          在今天,艺术媒介、观念与手段五花八门,AIGC图像可以无限生成,数字技术越发便捷,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绘画?绘画不可替代的东西是什么?绘画能否发明出新的感性?绘画能否触达人类的悲欢、寄托心灵的探寻?绘画是否足以安身立命?……这一系列纠结扰乱着当代画家们的追问,在赵无极的艺术生涯中似乎从未造成任何困惑。赵无极说:“我让画面呼吸,画面替我呼吸。”绘画在他生命中是自然而然、不可或缺的。

          人类绘画的冲动早于语言和文字,每个人的童年时代都曾经有过涂涂画画的本能,这是与世界打交道的本然方式,也是自我意识形成的原始路径。随着长大成人、专业规训,这种天然、本能的绘画能力逐渐丧失。赵无极却毕生保持着这份绘画的天真与本能,因而他始终相信绘画,绘画对他来说也始终是自由而快乐的事。

          赵无极强调绘画的“活性”,要“让画面生动起来”,这“生动”与“活性”同中国画论所谓的“气韵生动”相通,同样也是画者由被动而能动的过程——被动即死,能动则生,“让画面生动起来”就是当代绘画的起死回生之道,就是由生熟之“生”,抵达生动之“生”,最终回到生生不息之“生”。

          在画中得自由,通过绘画而自由

          晚年的赵无极在对象与现象、物象与意象、抽象与具象之间自如穿梭、自由游弋。他的画不描述任何实在的对象,却可以让人长久面对、静心沉思,这是大多数当代画家所无法企及的。在他为数不多的话语表达中,他总是希望自己的下一张画更加自由。

          这自由并非只是自由地画,而是在画中得自由,通过绘画而自由。一方面,他作画讲究“胸无成竹”,因而能够即兴发挥,纵情潇洒,自由从容。另一方面,这自由源于自然。他说:“我不是画风景,是画自然。”

          在中国哲学中,自然是最本质的道:生机造化,自然而然,自然并非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而是浑茫天地间的生成变化。丘石林木俱为一体,眼前世界俱平等相,这是一气化形,万物成象,山川浑然一体,物象连绵不断,上下前后广延不可分割,无分无界亦无量无限。

          进入21世纪后,赵无极隐居巴黎一隅,玩味寂寞,潜心作画。其画作所示现的,是一种饱含着诗性与哲学感悟的意象,于信马由缰中情致生发,于笔意联动中成其气象。他晚年的绘画日趋纯粹,如同现代主义诗人们所谓的“纯诗”。

          在梁宗岱的论述中,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及感伤的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的形体的元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的感应,而超度我们的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光明极乐的境域”。在瓦雷利和叶芝那里,“纯诗”是音乐化了的“绝对之诗”。同样,赵无极晚年的画作乃是极度纯粹的“绝对之画”。五代山水画大师荆浩在《笔法记》中说“画者,画也”,斯之谓也!

          在赵无极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的画面变得更加松灵烂漫、瑰丽高华,其所根基者,是一份自由而澄澈、快乐又通达的心境。他的艺术以中华文明之传统,开现代抽象绘画之生面,在世界现代艺术史上开辟出独树一帜的东方气象;他的作品“即中即西、亦古亦今”,是东西方文明互鉴在现代美术领域的最高成就,在世界艺坛绽放出中华现代文明的璀璨花朵。

          斯人已逝,薪火不绝,精魂永驻,大道无极。

          赵无极

          赵无极是享誉中外的华裔法籍著名画家。1920年出生于北京,1935年入读国立杭州艺专(中国美术学院前身),1941年留校任教,1948年赴法深造,1985年受文化部邀请回母校举办绘画讲习班。2002年当选法兰西艺术学院终身院士,2013年辞世于瑞士。他融通中西,创造了极具特色的艺术风格,其作品系统收藏于全球150余个重要博物馆和美术馆,如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等,为东西方文化交流作出了独特贡献。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
        责任编辑: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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