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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实中..2009-09-09 18:21:16 来源:中国国画家网
镕裁第三十二
《文赋》:“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诠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抱朴子•外篇•辞义》:“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
《札记》:“作文之术,诚非一二言能尽,然挈其纲维,不外命意修词二者而已。意立而词从之以生,词具而意缘之以显。二者相倚,不可或离。意之患二:曰杂,曰竭。竭者不能自宣,杂者无复统序。辞之患二:曰枯,曰繁。枯者不能求达,繁者徒逐浮芜。枯竭之弊,宜救之以博览;繁杂之弊,宜纳之于镕裁。舍人此篇,专论其事。寻镕裁之义,取譬于范金、制服。范金有齐,齐失则器不精良;制服有制,制谬而衣难被御。洵令多寡得宜,修短合度,酌中以立体,循实以敷文,斯镕裁之要术也。然命意修词,皆本自然以为质,必其骈拇县疣,诚为形累;凫胫鹤膝,亦由性生。意多者未必尽可訾謷,辞众者未必尽堪删剟;惟意多而杂,词众而芜,庶将施以鑪锤,加以剪截耳。又镕裁之名,取其合法;如使意郁结而空简,辞枯槁而徒略,是乃以铢黍之金,铸半两之币;持尺寸之帛,为缝掖之衣,必不就矣。或者误会镕裁之名,专以简短为贵,斯又失自然之理,而趋狭隘之途者也。”
《注订》:“镕主化,化所以炼意;裁主删,删所以修文。表里相应,内外相成,而后章显文达。”
“镕”是冶金,比喻对内容的提炼,就是通常所说的炼意。“裁”是裁衣,比喻剪裁浮辞,就是通常所说的炼辞。
本篇说:“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 ”提炼作品的主要内容,使它合乎规范,即是镕,经过这种提炼的工夫,可以使文章纲领分明。通过剪截浮词,可以使文章不芜杂。如果不经过“镕”的过程,就容易产生“一意两出”的现象,使得内容重复。如果不经过翦裁过程,就容易产生“同辞重句”,使得文章冗赘。
情理设位〔一〕,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二〕。立本有体,意或偏长〔三〕;趋时无方,辞或繁杂〔四〕。蹊要所司〔五〕,职在镕裁〔六〕。檃括情理〔七〕,矫揉文采也〔八〕。
〔一〕《校注》:“‘设’下两京本、胡本有‘乎其’二字。按两京本、胡本非是。《易•系辞上》:‘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舍人语式步此。”《情采》篇:“设模以位理。”“设位”,安排位置,即布局。
寇效信《释三准》(本篇下引寇氏语同此):“在创作中,‘情理’之‘位’ 已设定,……文采就有所附丽,所以说‘文采行乎其中 ’。……‘位’是情理在文章中的位置,……就是思想感情在文章中的安排。”(《文心雕龙学刊》第二辑)
〔二〕范注:“刚柔,指性气言;变通,指文辞言。”
《斟诠》:“舍人所谓刚柔,指性气言;……性情阳刚或阴柔,决定文章风格之‘雄放’或‘婉约’,故《体性》篇曰:‘
气有刚柔。’又曰:‘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郭注:“立本,……本指作品的主题思想(中心思想),立本即奠定主题思想也。”
《易•系辞下》:“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韩注:“立本况卦,趣时况爻。”“立本”本来是就卦说的,“趣(通趋)时”本来是就卦爻说的。在这里是说首先确立一篇文章属于刚性或柔性的风格,这是根本,是属于思想感情方面的。“趋时”是追随时势,“变通以趋时”就是适应不同的情况而随时变通。这是属于文辞方面的。《通变》赞:“趋时必果。”《定势》篇:“
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
〔三〕“立本有体”就是《定势》篇所说的“因情立体”。“体”是体制,既指文章的体裁,也包括对这一体裁的规格要求和风格要求。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由思想感情来树立根本有一定的规格要求,但文意并不是处处都合乎规格要求的,它有时偏于冗长。
黄海章《文心短论》: “‘意或偏长’即指意义过多,有如乱枝丛出,砍伐为难,非加以隐括,必不能中乎规矩。”
《斟诠》:“‘立体’ 之本,与下文‘设情以位体’之体,词异而义通,实即 ‘规范本体谓之镕’之‘本体’。在此处指作品之情理,换言之,即作品之基本思想。”
类似于这种解释的,如寇效信《释三准》:“‘体’也可以叫作‘本体’,指文章的根本、主体。这个‘本体’,是由‘意’(情理)构成的。”
按《文镜秘府论•论体》:“故词人之作也,先看文之大体,随而用心(谓上陈文章六种,是其本〔《眼心钞》作‘大’〕体也)。遵其所宜,防其所失。故能辞成练覈,动成规矩。”其中所谓“文章六种”,即博雅、清典、绮艳、宏壮、要约、切至,可见“
大体”或“本体”也可指体制。
〔四〕《通变》篇:“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无方”就是“无常”。“趋时无方”是说随机应变没有常轨,因为文辞有时繁杂,不可能有固定的方法来适应情况的要求。
〔五〕《斟诠》:“蹊要,犹言重要涂径。《资治通鉴•汉纪》:‘献帝建安十二年,虏亦遮守蹊要。’注:‘蹊,径路也。蹊要,径路要处也。’《三国•魏志•田畴传》:‘虏亦遮守蹊要,运不得进。’”
〔六〕“职”,所司之事。
〔七〕“檃括”,《荀子•性恶》篇:“故枸木必将待檃括烝矫然后直。”杨倞注:“檃括,正曲木之木也。烝,谓烝之使柔;矫,谓矫之使直也。”又《大略》篇:“乘舆之轮,太山之木,示诸檃括。”注:“檃括,矫揉木之器也。”《淮南子•修务训》:“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檃括之力。 ”
〔八〕“矫揉”,就是“矫輮”。《易•说卦》:“坎为矫輮。”疏:“使曲者直为矫,使直者曲为輮。”“矫揉”有纠正意。以上两句大意是:使文章的情理和文采都纳入正规。
规范本体谓之镕〔一〕,剪截浮词谓之裁〔二〕。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三〕,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四〕。
〔一〕“本体”,指思想内容,即情理。“规范本体”,使思想内容纳入一定的规范,即纳入一定的纲领中。
〔二〕《校注》:“‘剪’,何本、凌本、……崇文本作‘翦’。按正字作‘前’(《说文•刀部》:‘前,齐断也。’),经传多假‘翦’为之,‘剪’乃俗体。何本等作‘翦’是也。”《书》伪孔传序:“芟夷烦乱,翦截浮辞。”《史通•浮词》篇:“昔夫子断唐虞以下迄于周,翦截浮词,撮其机要。 ”
〔三〕范注:“文以情理为根本,辞采为枝叶;镕所以治情理,使纲领清晰,裁所以治辞采,使芜秽不生。”
〔四〕“审分”,指审定曲直,分辨曲直。又“分”音奋,界限。“审分”,也可解作画定去取界限。
《斟诠》:“此二句分承上文‘镕’与‘裁’而言。”
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实侈于形〔一〕。一意两出〔二〕,义之骈枝也〔三〕,同辞重句,文之 □赘也〔四〕。
〔一〕元刻本、弘治本无“由”字。
《庄子•骈拇》:“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成疏:“骈,合也;拇,大指也。谓足大拇与第二指相连为一指也。枝指者,谓大拇指旁生一指成六指也。出乎性者,谓此骈枝二指亦禀自然性命生分中有之。侈,多也。”释文:“王云:‘性者,受生之质;德者,全生之本。骈拇枝指与生俱来,故曰,出于性。附赘悬□,形既具而德附焉,故曰出于形。’崔云:‘侈,过也;德,容也。’”《荀子•正名》:“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楚辞•九章•惜诵》:“反离群而赘□。”洪补注:“赘□,瘤肿也。”
〔二〕《校证》:“‘一’原作‘ 二’,两京本、王惟俭本、黄丕烈校本作‘一’,今据改。”《校注》:“按‘一’字是。‘一意两出’,始为‘义之骈枝’。若作‘二’,则不相应矣。”《缀补》:“刘琨《重赠卢谌诗》:‘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所谓‘一意两出’也。”
〔三〕《丽辞》篇:“刘琨诗言: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韵语阳秋》卷一:“《选》诗骈句甚多,如 ‘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之类,不足为后人法。”
《文镜秘府论•文二十八种病》:“第二十七,相重,谓意义重叠是也。或名枝指也。诗曰:‘驱马清渭滨,飞镳犯夕尘。川波张远盖,山日下遥轮。柳叶眉行尽,桃花骑转新。’(已上有‘
驱马’、‘飞镳’,下又‘桃花骑 ’,是相重病也。)又曰:‘游雁比翼翔,飞鸿知接翮。’第二十八,骈拇者,所谓两句中道物无差,名曰骈拇。如庾信诗曰:‘两戍俱临水,双城共夹河。’此之谓也。”
〔四〕《训故》本“□”字作“疣 ”。沈亚之《送韩静略序》:“
裁经缀史,补之如疣,是文之病烦久矣。”(又见《困学纪闻》卷十七)
《缀补》:“张华《杂诗》:‘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此‘同辞重句’ 也。”
“同辞重句”,也不能一概否定。有时,作者为突出某一观点,也不厌重复。如李斯《谏逐客书》:“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易•系辞上》:“ 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从郑本)而不可乱也。”
《史通•叙事》篇:“ 自兹(班马)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
以上为第一段,解释“镕裁”的意义及其作用。
凡思绪初发〔一〕,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二〕。是以草创鸿笔〔三〕,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四〕,则设情以位体〔五〕;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六〕;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七〕。
〔一〕“思绪”,等于说思路。“ 绪”,端绪。
〔二〕“权衡”,就是秤。“轻重 ”,指或轻或重。二句意谓:不像天平秤那么准,势必有过轻或过重的 偏差。
〔三〕《论语•宪问》:“为命,裨谌草创之。”“鸿笔”,各本俱作“鸣笔”,黄本“ 鸣”改“鸿”。纪评云:“当作‘鸣’,后‘
鸣笔之徒’句可证。”《校注》: “按纪说非是。《论衡•须颂》篇(原文已见《封禅》篇‘乃鸿笔耳’条下)、《抱朴子》佚文(‘虽鸿笔不可益也’,《意林》卷四引)并有‘鸿笔’之文。《封禅》篇‘乃鸿笔耳’,《书记》篇‘才冠鸿笔’,亦并作‘鸿笔’。”
〔四〕《左传》文公元年:“先王之正时也,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余于终。”杜预注:“步历之始,以为术之端首……举中气以正月,有余日则归之于终,积而为闰。故言归余于终。”孔疏:“ 履,步也。谓推步历之初始,以为术历之端首。”又曰:“日月转运于天,犹如人之行步,故推历谓之步历。 ”又:“举月之正半在于中气。……归其余分置于终末,言于终末乃置闰也。”
《困学纪闻》卷六“《左氏》正时之义合《素问》言”条:“《素问》:立端于始,表正于中,推余于终,而天度毕矣。”注:“谓立首气于初节之日,示斗建于月半之辰,退余闰于相望之后。此可以发明《左氏》正时(文元年)之义。”
古人制历,以十九年为一章,每章有七个有闰月的年,以一章为一单元,把节候月日分配均匀。步算历法的人,要从入章这一年的冬天开始,因为这个冬至是一章的开始,故称“履端于始 ”。从冬至到下一年的冬至,应为三百六十五日有余,但若以月圆月尽为标准,每年只能有三百五十四日。这样十二个月有了大小之分,每月所得的日子有多有少,很可能导至节气的不准 确。节气不准,即月不正。于是只有取中气以正月。所谓中气,就是“节气”的“气”。二十四个节气,十二为节,在月初;十二为气,这个气应居于每月之正中(月半),叫中气。这个月的月半如果有了中气,便算正确。因为要取中气以正月,故称“举正于中”。每月剩一日有余,归之于终,积成一月,置作闰月,故称“归余于终” 。
此处“履端于始”、“ 举正于中”、“归余于终”只是借用《左传》文公元年的话,作为首先、其次、最后的代词。与原来的含义无关。“履”,践,走。“履端于始”,即开始走第一步。
〔五〕范注:“此谓经营之始,心中须先历此三层程序。首审题义何在,体应何取;次采集关于本题之材料;最后审一篇之警策应置何处。盖篇中若无出语(陆云《与元平原书》中数言出语,出语即警策语),则平淡不能动人,故云撮辞以举要。始、中、终,非指一篇之首中尾而言,彦和盖借《左传》文公元年语以便文词耳。”
刘永济《释刘勰的三准论》:“他所谓‘三准’,乃是指从作者内心形成作品的全部过程中所必然有的三个步骤。这三个步骤都各有其适当的一定的准则,所以谓之为‘三准’……
“他所谓‘位体’,是说作者内心怀抱着的某种思想感情的整个体系,首先要将它建立起来,作为全篇的骨干,然后‘酌事’方有所依据,所以说‘设情以位体’。其次,作品中所用的事或理,又必须与他的思想感情极其相类,非常切合,也就是必须与形成他的思想感情的客观事物一致。所以说 ‘酌事以取类’。再其次,有了与‘情’相类的‘事’ ,然后方能依据这些‘事’的内容和性质, 来 ‘属采附声’。而这种‘属采附声’的工拙,是关于作者的艺术手段的高下。作者的艺术手段高,则他的作品中的‘事’与‘物’,就能光辉灿烂,发生摇荡人们心灵的力量。……这样,必然是作品中所敷设的词句都是 ‘事’与‘物’的主要的部分,所以说‘撮辞以举要’ 。刘氏的‘三准’论,虽然看来似乎是三者平列的,但是却是以‘情’为其余两者的根本。”(《文学研究》,一九五七年二期)
刘大杰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所谓‘三准’,首先是指根据所要表现的情志即思想内容来确定体制,其次是善于引证事类即典故成语来表达内容,再次是运用警策语句,突出重点。 ”
寇效信:“‘位’和‘ 体’(本体),指思想内容在文章中的位置及其主干(主体)。所谓‘设情以位体’,就是给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在文章中确立一定的位置,并确定其主干,就是说,为了避免‘意或偏长’的毛病,为了使文章内容条科分明,首尾圆合,在构思阶段就要把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的内在逻辑搞清楚,把什么是中心思想,什么是中心思想下的分枝都考虑到,并给他们一一地确立明确的位置。”
按“先标三准”,就是标出炼意的三项步骤。《镕裁》篇开头说“情理设位” 就是写文章首先由思想感情来奠定基础。“设情以位体 ”的“体”,是体制,既指文章的体裁,也包括对这一体裁的风格要求。所谓“设情以位体”就是在思想感情的基础上安排用什么体裁来写,规格要求和风格要求是什么。以赋为例,所谓“设情以位体”,除去说明什么样的思想感情要用赋的体裁表 现外,还要拟定对这篇赋的规格要求和风格要求。这里面首先决定表现的是刚性的还是柔性的情感,这就是上文所说的“刚柔以立本”。刚性的或者柔性的情感,都有它不同的风格要求,这就是上文所说的“立本有体”。 “设情以位体”就是根据情感的性质对作品体制作不同的安排。
以上所举五种解说,主要分歧在对“体”字的理解:一种认为指思想感情的主体,一种认为指体制。可以并存。
《文镜秘府论•定位》篇:“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夫行阵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先看将作之文,体有大小(若作碑、志、颂、论、赋、檄等,体法大;启、表、铭、赞等,体法小也);又看所为之事,理或多少。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须以此义,用意准之,随所作文,量为定限。谓各准其文体事理,量定其篇句多少也。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据,义别为科(虽主一事为文,皆须次第陈叙,就理分配,义别成科。其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皆是科之际会也),众义相因,厥功乃就(
科别所陈之义,各相准望,连接以成一文也)。故须以心揆事,以事配辞(谓人以心揆所为之事,又以此事分配于将作之辞),总取一篇之理,析成众科之义(谓以所为作篇之大理,分为科别小义)。”
〔六〕《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次,取用正确的合适的材料,就要斟酌用典。
《事类》篇:“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酌事以取类”是斟酌选择 事例来说明问题的时候,要选取类似的和内容贴切的典故。
祖保泉《事类谈屑》: “‘事’指的是文章中所写的事物。所谓‘酌事’,即提炼题材,所谓‘取类’,即……取其与文情相类,或取其能体现文情。”(油印本)
〔七〕两句说:归到余下的事,就是要用精炼的言辞来突出要点。“撮”,摄取。“举要 ”就是拟出要点或者列出内容提纲。
《札记》:“‘草创鸿笔’以下八语,亦设言命意谋篇之事,有此经营。总之意定而后敷辞,体具而后取势,则其文自有条理。舍人本意,非立一术以为定程,谓凡文必须循此所谓始、中、终之步骤也,不可执词以害意。舍人妙达文理,岂有自制一法,使古今之文必出于其道者哉!近世有人论文章命意谋篇之法,大旨谓:‘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冲决,陈义芜杂。’(按此见曾国藩《复陈右铭太守书》)其言本于舍人,而私据以为戒律。蔽者不察,则谓文章格局皆宜有定,譬如案谱着棋,依物写貌,戕贼自然以为美,而举世莫敢非之,斯未可假借舍人以自壮也。章实斋《古文十弊》有一节论文无定格,其论闳通,足以药拘挛之病,与刘论相补苴。兹录于左:
“‘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袭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志•故给事成性传》,性以建言着称,故采录其奏议。然性少遭乱离,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见文辞,而《猛省》之篇,尤沈痛可以 教孝,故于终篇全录其文。其乡有知名士赏余文曰:“前载如许奏章,若无《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鹢首重而柁楼轻矣,今此婪尾,可谓善谋篇也。”余戏诘云:“设成君本无此篇,此船终不行耶?” 盖塾师讲授《四书》文义,谓之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于房屋,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于身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于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于行家,则有所谓来龙结穴;随时取譬,然为初学示法,亦自不得不然,无庸责也。惟时文结习,深锢肠腑,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此时文见解,动操塾师启蒙议论,则如用象棋枰布围棋子,必不合矣。’”
以上为第二段,标举“三准”阐明在构思阶段如何进行镕意。
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一〕。绳墨以外,美材既斫〔二〕,故能首尾圆合〔三〕,条贯统序〔四〕。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五〕,异端丛至,骈赘必多〔六〕。
〔一〕“舒”,舒展。“华”,指辞藻。“布”,铺陈。“实”,指思想内容。
《校证》:“‘替’,原作‘赞’,徐云:‘“赞”当作“替”,后有“献替 ”之句。’梅本、王惟俭本作‘替’。黄注云:‘疑作 “质”。’”按《附会》篇云:“献可替否,以裁厥中。”作“替”字是。《注订》:“献者进也,替者废也。”
“节”,指节奏音韵; “文”,指文采。“节文”即音韵文采。《定势》:“ 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 杂。”又 “节”亦可解作调节。《考异》:“献替有兴废取舍之义,故曰节文。”
寇效信:“所谓‘舒华布实,献替节文’,就是具体的写定工作。‘舒华布实 ’就是在文章中具体舒写辞采,铺排内容,把头脑中的构思变成文章。‘献替’,即取舍,‘节文’指文章的语言辞采。‘献替节文’就是选择或运用语言来表现思想内容,也就是‘
讨字句’。”
〔二〕“美材”,好的木材,比喻文章所用的好材料。“斫”,砍削。大意是:美材之在绳墨以外的,也去掉了。
《文心雕龙讲疏》:“ 以三准之术,经营篇章,则辞在绳外,虽美必斫。意有条贯,虽繁不乱。”
寇效信:“只有以‘三准’为内容的工作做好了,‘绳墨之外’的多余的骈赘去掉了,‘美材’经过斫削,写成的文章就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
范注:“‘然后舒华布实’至‘美材既斫’,谓既形之于文,仍须随时加以修饰之功。”
〔三〕“首尾圆合”,前后圆满吻合。
〔四〕“统”,元明各本皆作“始 ”,黄本改“统”。“条贯”,有条理。“统序”,有次序,有层次。
〔五〕《注订》:“三准不施,率尔操觚,即术不素定也。”
〔六〕“异端”,指绳墨以外的东西。
《文镜秘府论•定位》篇:“其为用也,有四术焉:一者,分理务周(谓分配其理,科别须相准望,皆使周足得所,不得令或有偏多偏少者也);二者,叙事以次(谓叙事理须依次第,不得应在前 而入后,应入后而出前,及以理不相干,而言有杂乱者);三者,义须相接(谓科别相连,其上科末义,必须与下科首义相接也);四者,势必相依(谓上科末与下科末,句字多少及声势高下,读之使快,即是相依也。……)。理失周,则繁约互舛(多则义繁,少则义约,不得分理均等,是故云舛也);事非次,则先后成乱(理相参错,故失先后之次也);义不相接,则文体中绝(两科际会,义不相接,故寻之若文体中断绝也);势不相依,则讽读为阻(两科声势,自相乖舛,故读之以致阻难也)。若斯并文章所尤忌也。”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一〕。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二〕。精论要语,极略之体〔三〕;游心窜句,极繁之体。〔四〕谓繁与略,随分所好〔五〕。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六〕;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七〕。
〔一〕“字”,元明各本均作“定 ”,黄本改。
〔二〕《史通•叙事》篇:“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以钝者称敏,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春秋经》曰:‘
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当作《谷梁》)称□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 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盖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洞识此心,始可言史矣。苟句尽余剩,字皆重复,史之烦芜,职由于此。”
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词学》:“刘氏此议非也。夫齐人类逆,事本滑稽,故传文特作烦言,以增兴趣,若如刘氏所改,文词虽省,韵味索然矣。魏伯子《论文》:‘如刘说,简则简矣,于神情特不生动。’是也。”
〔三〕《书记》篇:“随事之体,贵乎精要。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春觉斋论文•用笔八则》“用省笔”条:“刘彦和曰:‘ 精论要语,极略之体。’试问不精不要,又何能略?学者为文欲求略,当先求精。惟蓄理足者,始有眼光;有眼光,始知弃取;知弃取,则尽我所为,全局在握,省于此则留详于彼,伏于前必待应于后。要之,详处非难,省处难也。”
〔四〕“游心”,游荡心思。“窜句”,窜改文句。《庄子•骈拇》:“骈于辩者,垒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释文》引司马彪云:“窜句,谓邪说微隐,穿凿文句也。”王先谦《庄子集解》:“案窜易文句游荡心思于坚白同异之间也。 ”
《校注》:“按此谓文之繁略,各有其体。‘极略之体’,则‘精论要语’不见其少;‘极繁之体’,则‘游心窜句’未嫌其多。”
杨明照《刘勰论创作过程中的炼意和炼辞》:“‘精论要语,……极繁之体。 ’‘极’之云者,谓能尽其能事的意思。这几句是说:繁略各有所尚,贵于能得体。极尽略之能事的作品,则 ‘精论要语’未见其少;极尽繁之能事的作品,则‘游心窜句’不嫌其多。如《水经•江水注》所描绘的三峡,与李白的《下江陵》,一繁一略,但都各尽其妙。… …这说明‘极略之体’与‘极繁之体’在创作上都需要,未可偏废。”(《四川文学》一九六二年十月号)
《斟诠》:“舍人所谓 ‘游心窜句,极繁之体’,即钟嵘《诗品序》所谓‘意游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是也。”
范注:“《文选》载干宝《晋纪总论》与《晋书•元帝纪》所载详略不同,亦可以观翦裁之法则。”
〔五〕《注订》:“所谓繁略随分所好者,随分际之所当施,应繁则繁,应略则略也。”
“随”,元本、弘治本以下各本皆作“适”。《校证》:“王惟俭本、黄本作 ‘随’,今据改。”
《校注》:“按‘适’ 字是。《明诗》篇‘随性适分’,《养气》篇‘适分胸臆’,并以‘适分’为言,可证。”按“适分”、“随性”义同。
张严《文心雕龙文术论诠》:“如太史公写蔺相如‘完璧归赵’、‘渑池之会 ’,一言一动,一笔不漏,咸足示相如之性格与胆识,故专用重笔。写廉颇三伐齐、二伐魏、一伐燕,功劳莫大,而太史公仅以三四十字表出,以为此乃兵家常事,军人本分,是良将所共有,不必辞费也。至廉颇为何 嫉忌蔺相如,为何负荆谢罪,与失势得势时之对待宾客,与晚年亡命,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下马,示尚可用等情节,则又刻划精细,使读者知廉颇之为人。短处是度量褊狭,长处是重义气,识大体,此太史公之笔法也,是知‘适分所好’亦言繁略并可,随作者性之所好,固不必拘执也。”
《论衡•自纪》篇:“ 充书文重。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答曰,‘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事众文不得褊。事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谷多,王市肩摩,书虽文重,所论百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余,吾书亦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为多者?”
元王构《修辞鉴衡》卷二“繁简”条:“文有以繁为贵者,若《檀弓》‘石祁子沐浴佩玉’,《庄子》之‘大块噫气’用‘
者’字;韩子《送孟东野序》用‘ 鸣’字,《上宰相书》‘至今称周公之德’,其下又有 ‘不衰’二字。凡此类则以繁为贵也。文有以简为贵者,若《舜典》‘至于南岳如岱礼,西岳如初’;《孟子》‘献子之友五人,其三人则予忘之’;《史记》:事在某人传。凡此类则又以简为贵也。但繁而不厌其多,简而不遗其意,乃为善矣。”(据《丛书集成》翻《指海》本)
〔六〕斯波六郎:“《周易•系辞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
史绳祖《学斋呫哔》: “《前赤壁赋》末尾一节,自‘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至‘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却只是用李白‘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襄阳歌》),一联十六字,演成七十九字,愈奇妙也。”
〔七〕《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约”,约束,压缩。
《史通•叙事》篇:“ 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置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骈枝尽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沈在矣。”
《学斋呫哔》:“东坡《泗州僧伽塔诗》:‘耕田欲雨蓺欲晴,去得风顺来者怨。’此乃檃括刘禹锡《何卜赋》中语曰:‘
同涉于川,其时在风;沿者之吉,溯者之凶。同蓺于野,其时在泽;伊穜之利,乃穋之厄。’坡以一联十四字,而包尽刘禹锡四对三十二字之义也,盖夺胎换骨之 妙。”
《征圣》篇:“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
思赡者善敷,才覈者善删〔一〕。善删者字去而意留〔二〕,善敷者辞殊而意显〔三〕。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覈〔四〕;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五〕。
〔一〕“覈”,谨严,切实。
此段《玉海》卷二○四《辞学指南》引作:“《文心雕龙》曰:思赡者善敷,才覈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字删而意缺,则短;辞敷而言重,则芜。”
《斟诠》:“案善敷之例,如《周书•君陈》:‘尔惟风,下民惟草。’仅七字。而刘向《说苑》:‘夫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则草为之靡。’文长三十二字,是‘思赡者善敷’之征也。善删之例,如《左传》定公四年:‘楚人为食,吴人及之;奔,食而从之。’奔,言楚人奔也,奔前省二字。食而从,言吴人食楚人之食也,食前省二字。是‘才覈者善删’之征也。”
〔二〕张严《论诠》:“文章原可随情长短,因事增减。惟行文之道,必辞达而理举,无取乎冗长;须理宜而义着,莫尚乎简约。昔高祖《大风歌》仅三句,荆卿《易水歌》仅两句,冯谖《弹铗歌》仅一句,而慷慨含悲、饮恨之情,已流露无遗。故简者不必求繁,其义亦明;繁者无须求简,其义亦显。 李调元《赋话》云:‘论诗有摘句之图,选赋亦有断章之义。盖一篇之中,玉石杂糅,弃置则菁英可惜,甄采则瑕病未除;不得不掇砾搴稂,略存去取。’此与彦和所论,可以互相发明。”
《史通•叙事》篇:“ 盖作者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譬如用奇兵者,持一当百,能全克敌之功也。若才乏俊颖,思多昏滞,费词既甚,叙事才周。亦犹售铁钱者,以两当一,方成贸迁之价也。”
《玉海》卷二○一《辞学指南》:“后山携所作谒南丰,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事多,因讬后山为之,成数百言。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后山请改窜。南丰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全。因叹服,遂以为法。”
魏凝叔《日录论文》: “东房言:‘作文者,善改不如善删。’此可谓学简之法。然句中删字,篇中删句,集中删篇,所易知也。善作文者,能于将作时删意,未作时删题,便省却多少笔墨。能删题,乃真简矣。”
《吕氏春秋•贵公》: “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 ”
《史通•点烦》:“《孔子家语》曰:‘鲁公索氏将祭而忘其牲。孔子闻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矣。”一年而亡。门人问曰:“昔公索氏忘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右除二十四字。”按指“昔公索氏”至“如期而亡”二十四字。
〔三〕“意”字,范注引铃木:“ 《玉海》、嘉靖本、王本、冈本并作‘义’。”
《世说新语•文学》: “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
〔四〕洪迈《容斋随笔》:“欧阳公《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 ’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朴赡可喜。”(见“文章繁省各有当”条)李笠《中国文学述评》:“今案班书言‘从大将军’而不言‘ 获王’,则功绩不明;言封王而不言户,则禄养缺如。非惟文情有损,实于史迹多晦矣。”
陈骙《文则》上:“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读者疑有阙焉,非简也,疏也。《春秋》书曰:‘陨石于宋五。’《公羊传》曰:‘ 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公羊》之义,… …是简之难也。”
〔五〕魏际瑞《伯子论文》:“文章烦简,非因字句多寡,篇幅长短。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谓之烦;切到精详,连篇亦谓之简。”(《
文学津梁》本)
杨明照《炼意和炼辞》:“文章的繁略本由内容来决定,该繁则繁,该简则简。……假如只是单纯地为了删、敷而不顾及其内容,势必导致‘字删而意阙’和‘辞敷而言重’的不良后果。举例说吧,柳宗元的《段太尉遗事状》当中最精采的一个片断是:‘(郭)晞一营大噪,……吾戴吾头来矣。 ’这是多么紧张的场面;段秀实的英勇机智,作者描述得异常出色。‘吾戴吾头来矣’句,尤能传出段秀实既顽强又从容的神态。就拿炼辞来要求,已经满够‘字不得减’的标准了。可是宋祁把它采入《新唐书》本传,只作‘吾戴头来矣’。重文虽省,语意却不醒豁。难怪邵博要加以指责:‘去一“吾”字,便不成语……“吾戴头来”者,果何人之头耶?’(见《闻见后录》卷一四)这几句评语,大可作为‘字删而意阙’的注脚。至于‘
辞敷而言重’的事例,《史通》言之甚详。除《叙事》、《烦省》两篇一再论述外,另有《点烦》篇举例示范。”
范注:“裁字之义,兼增删二者言之,非专指删减也。此节极论繁略之本原,明白不可复加。”
《斟诠》:“此节论辞之裁法,分删与敷两橛言之,如何使其字删而意留,辞敷而言殊,此固系于作者之才思,而揆事配辞,准体实限,亦有术存焉。”
《文镜秘府论•定位》篇:“故自于首句,迄于终篇,科位虽分,文体终合。理贵于圆备,言资于顺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弥缝(上科与下科,事相成合,如符契然;科之先后,皆相弥缝,以合其理也),择言者不觉其孤(言皆符合不孤),寻理者不见其隙(
隙,孔也。理相弥合,故无孔也), 始其宏耳。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体大者,须依其事理,引之使长,又申明之,便成繁富也);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文体小者,亦依事理,豫定其位,促合其理,使归约也)。申之则繁,合之则约。善申者,虽繁不得而减(言虽繁多,皆相须而成义,不得减之令少也);善合者,虽约不得而增(言虽简少,义并周足,不可谓之使多)。合而遗其理(谓合之伤于疏略,漏其正理也),疏秽之起,实在于兹(理不足,故体必疏。义相越,故文成秽也)。皆在于义得理通,理相称惬故也。若使申而越其义(谓申之乃虚相依托,越于本义也),此固文人所宜用意。或有作者,情非通晤,不分先后之位,不定上下之伦,苟出胸怀,便上翰墨,假相聚合,无所附依,事空致于混淆,辞终成于隙碎。斯人之辈,吾无所裁矣。”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 “省略”类,举《左传》、《谷梁传》、《国语》、《礼记》、《史记》、《说苑》等书所载骊姬向晋献公谮害太子申生一件事为例,可以见同叙一事,有详有略,各有侧重。
《左传》:“姬谓太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太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置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 贼由太子。’太子奔新城(曲沃),公杀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子辞,君必辩焉。’太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太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僖公四年)
《谷梁传》:“丽姬又〔谓君〕曰:‘吾夜者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饥”;世子之宫已成,则何为不 使祠也?’故献公谓世子曰:‘其祠!’世子祠。已祠,致福于君,君田而不在。丽姬以酖为酒,药脯以毒。献公田来,丽姬曰:‘世子已祠,故致福于君。’君将食,丽姬跪曰:‘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也。’覆酒于地而地贲;以脯与犬,犬死。丽姬下堂而呼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于为君?’君喟然叹曰:‘吾与汝未有过切,是何与我之深也!’使人谓世子曰:‘ 尔其图之!’世子之傅里克谓世子曰:‘
入自明!入自明则可以生!不入自明则不可以生。’世子曰:‘吾君已老矣,已昏矣。吾若此而入自明,则丽姬必死,丽姬死则吾君不安。所以使吾君不安者,吾不若自死;吾宁自杀以安吾君。’” (僖公十年)
《国语》:“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梦齐姜,必速祠而归福。’申生许诺。乃祭于曲沃,归福于绛。公田,骊姬受福,乃置鸩于酒,置堇于肉。公至,召申生献。公祭之地,地坟。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毙;饮小臣酒,亦毙。公命杀杜原款。申生奔新城。……人谓申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
不可。去而罪释,必归于君,是怨君也;章父之恶,取笑诸侯,吾谁乡而入?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去罪,是逃死也。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怨,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晋语》二)
《礼记》:“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申生异母弟)谓之曰:‘子盖(当为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
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 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 (《檀弓》上)
《史记》:“骊姬谓太子曰:‘君梦见齐姜,太子速祭曲沃,归厘于君。’太子于是祭其母齐姜于曲沃,上其荐胙于献公;献公时出猎,置胙于宫中。骊姬使人置毒药胙中。居二日,献公从猎来还,宰人上胙献公,献公欲飨之。骊姬从傍止之曰:‘胙所从来远,宜试之。’祭地,地坟;与犬,犬死;与小臣,小臣死。骊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弑代之,况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弑之!’……太子闻之,奔新城。献公怒,乃诛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曰:‘为此药者乃骊姬也,太子何不自辞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谓太子曰:‘可奔他国。’太子曰:‘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晋世家》)
《说苑》:“晋骊姬谮太子申生于献公,献公将杀之。公子重耳谓申生曰:‘ 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进辞?辞之必免于罪。’申生曰:‘不可。我辞之,骊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微骊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终哉?’重耳曰:‘不辞,则不若速去矣。’申生曰:‘不可,去而免于死,是恶吾君也。夫彰父之过而取笑诸侯,孰肯内之?入困于宗,出困于逃,是重吾恶也。吾闻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恶,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当之。 ’”(《立节》篇)
《日知录》卷十九“文章繁简”条:“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钱氏 曰:“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简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亦非通论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 □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
以上为第三段,从文章字句的繁略疏密论述写作阶段的翦裁问题。
昔谢艾、王济〔一〕,西河文士〔二〕。张骏以为艾繁而不可删〔三〕,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镕裁而晓繁略矣〔四〕。
〔一〕黄注:“《(晋书)张重华传》(张重华,东晋前凉王):主簿谢艾,兼资文武。 ”《注订》:“《晋书•王浑传》并载子济事云:‘王浑,字玄冲,太原晋阳人也。……济字武子,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好弓马,勇力绝人。善《易》及《庄》《老》,文词俊茂,伎艺过人,有名当世。’ ”济善清言,饰辞 令,官至太仆,有集二卷。
〔二〕“西河”,郡名。在今山西中部。
〔三〕《校证》:“‘骏’原作‘ 俊’。梅云:当作骏。案王惟俭本正作‘骏’,今据改。”《章表》篇“张骏自序”,亦作“骏”。范注:“ 张骏,字公庭,十岁能属文。传见《晋书》八十六。谢艾见骏子《重华传》。骏语无闻。”
〔四〕“练”,熟练,这里指擅长,会。
至如士衡才优〔一〕,而缀辞尤繁〔二〕;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三〕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四〕,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五〕,盖崇友于耳〔六〕。
〔一〕《晋书•陆机传》:“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
〔二〕《才略》篇:“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
《校注》:“《世说新语•文学》篇:‘孙兴公云: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刘注:‘《文章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又:‘孙兴公云:“……陆文深而芜。”’并足证成舍人此说。 ”
〔三〕《晋书•陆机传》附《陆云传》谓:“(云)六岁能属文,性清正,有才理,少与兄机齐名,虽文章不及 机,而持论过之,号曰‘二陆’。”
陆云《与兄平原书》: “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
《困学纪闻》卷二十《杂识》:“《文心雕龙》云: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烦;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今观士龙与兄书: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洁而不取色泽(案“色”,何本作“悦 ”,宋板《陆士龙集》本作“悦”)。”
〔四〕“亟”,屡次。陆云《与兄平原书》:“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若复令小省,恐其妙欲不见。”又:“兄文方当日多,但文实无贵于为多。多而如兄文者,人不餍其多也。”又:“文章实自不当多。古今之能为新声绝曲者,又无过兄,兄往日文虽多瑰铄,至于文体,实不如今日。……张公文无他异,正自清省无烦长,作文正尔,自复佳。兄文章已显一世,亦不足复多自困苦。适欲白兄可因今清静,尽定昔日文,但当钩除,差易为功力。”又:“《二祖颂》甚为高伟,……然意故复谓之微多,‘民不辍叹’一句谓可省。”又一书:“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箴》清约耳。”
〔五〕罗常培笔录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九《蔡邕精雅与陆机清新》:“陆士龙《与兄平原书》每评论士衡文章之得失,就其所论推其所未论,可资隅反之处颇多。其中有云:‘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洁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全晋文》卷一百二)今 观士衡文之作法,大致不出‘清新相接’四字。‘清’者,毫无蒙混之迹也;‘新’者,惟陈言之务去也。士衡之文,用笔甚重,辞采甚浓,且多长篇。使他人为之,稍不检点,即不免蒙混,或人云亦云。蒙混则不清,有陈言则不新。既不清新,遂致芜杂冗长。陆之长文皆能清新相接,绝不蒙混陈腐,故可免去此弊。他如嵇叔夜之长论所以独步当时者,亦祇意思新颖,字句不蒙混而已。”
〔六〕《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补注》:“详案此谓陆云推尊其兄,语近歇后。《后汉书•史弼传》:‘陛下隆于友于。’曹植《求通亲亲表》:‘今之否隔,友于同忧。’自后遂以友于为常语。陶公诗亦云:‘再喜见友于。’彦和又无论矣。”
白居易《与元九书》: “凡人为文,私于自足,不忍于割裁,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一〕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二〕,庸音足曲〔三〕,其识非不鉴〔四〕,乃情苦芟繁也〔五〕。
〔一〕“巧”、“拙”都指作者而言。《议对》篇:“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二〕“榛楛”,恶木。《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文选》李善注:“榛楛,喻庸音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辞 亦美。”又曰: “言以此庸音而偶彼嘉句,譬以《下里》鄙曲缀于《白雪》之高唱,吾虽知美恶不伦,然且以益夫所伟也。”
朱珔《文选集释》:“ 《广雅》:木丛生曰榛。《荀子•劝学》篇注:‘楛,滥恶也。’赋意若草木之丛杂滥恶,未剪除也。”许文雨《文论讲疏》:“谓草木虽有丛杂滥恶,而一旦翠鸟来集,亦可增其美观。喻庸拙之文,亦添荣生色于警策之句也。”
〔三〕《文赋》:“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足曲”,凑足乐曲。这是说平凡的辞句,配合着美妙的辞句,也显得美妙。
〔四〕“鉴”,明察也。
〔五〕《校证》:“‘芟’原作‘ □’,梅改。按本赞正作‘芟繁’。”
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一〕。万趣会文〔二〕,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三〕,辞运而不滥〔四〕,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五〕?
〔一〕上百的关节构成一个身体,必须依靠血脉的流通。“荣(营)卫”,指血脉。《黄帝内经•素问•热论》:“营卫不行,五藏(脏)不通。则死矣。”范注:“《素问•汤液醪醴论》:‘荣卫不可复收。’注:‘荣卫者,气之主。’”
《斟诠》:“《吕氏春秋•开春》:‘饮食居处适,则九窍,百节,千脉,皆通利矣。’……百节,言人 身之各关节也。……荣卫,《素问•痹论》:‘荣者,水谷之精气也;卫者,水谷之悍气也。’亦作‘营卫’。《灵枢•营卫生会》篇:‘谷气入于藏府,清者为营,浊者为卫,营在脉中,卫在脉外,营用不休,五十而复大会;阴阳相贯,如环无端。’据此,营即动脉血,卫即静脉血。”
〔二〕“趣”,旨趣。“会文”,会合成文。
〔三〕“周”,周密。
〔四〕“运”,运用、运行。《缀补》:“周、运互文,运亦周也。《周髀算经》:‘凡日月运行四极之道。’赵婴注:‘运,周也。’”
〔五〕《论语•为政》:“其何以行之哉!”
《斟诠》:“文章端赖情辞,所谓‘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惟情之患,患在杂与竭,辞之患,患在枯与繁,若欲‘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则宜救之以镕裁。故曰:‘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此一语归题,可知彦和之用心矣。”
第四段,总结繁略正反两方面的教训,进一步强调镕裁的重要性。
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一〕。辞如川流〔二〕,溢则泛滥。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翦秽,弛于负担〔三〕。
〔一〕“瞰”,观望。文章好比门窗的配置,左右观望而能对称。
《斟诠》:“言篇章之组织严密,段落清楚,好比房屋之户牖通明,左右对映,空气自然流畅也。”
〔二〕《校注》:“《诗•大雅•常武》:‘如川之流。’蔡邕《何休碑》:‘辞述川流。’”
〔三〕《校注》:“按《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赦其不闲于教训,而免于罪戾,弛于负担。’杜注:‘弛,去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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