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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实中..2009-09-09 18:20:13 来源:中国国画家网
夸饰第三十七
范注:“案《比兴》篇云:‘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盖比者,以此事比彼事,以彼物比此物,其同异之质,大小多寡之量,差距不远,殆若相等。至饰之为义,则所喻之辞,其质量无妨过实,正如王仲任(充)所云:‘
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庄子》亦云:‘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 ’夸饰之文,意在动人耳目,本不必尽合论理学,亦不必尽符于事实,读书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斯为得之。《说文》:‘夸,奢也。从大,于声。’艸部: ‘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今从大、于会意,有大过惊人之义。彦和所谓‘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者也。”
《注订》:“夸,《说文》:‘奢也。’《吕氏春秋•下贤》篇:‘富有天下而不骋夸。’注:‘夸,诧而自大也。’又《周书•谥法》:‘华言无实曰夸。 ’又与‘夸’同。经典中多用‘夸’。夸,词诞也,亦见《说文》。则‘夸’‘夸’字通。‘饰’,与‘拭’ 通,《说文》:‘刷也。’刷治洁清之也。凡踵事增华,皆谓之饰,则引伸之义,《大戴•劝学》:‘远而有光者饰也。’据此所谓夸饰者,壮其辞以为之饰,使览之者加意焉,此夸饰之的也。”
至于夸饰之作用,《札记》谓:“总而言之,文有饰词,可以传难言之意;文有饰词,可以省不急之文,文有饰词,可以摹难传之状;文有饰词,可以得言外之情。”
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本篇所引傅氏语同此):“左思《三都赋序》云:‘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氐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则以科学之态度临文,不谙夸饰之旨,不但翦扬马之甚泰,且废班张之润色,非知文之论已。皇甫谧《三都赋序》云:‘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尽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因物造端’,极美尽丽,契于饰矣;‘触类而长’,‘人不能加’,几于夸矣。而一归之‘
美丽之文’,说胜太冲多许。”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斟诠》略同):“夸饰之方式无穷,要而言之,不外放大或缩小两大类,各依时间、动作、性质、数量,又可分为四种:
(甲)放大之夸饰:所谓放大,乃推广范畴,极言其大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快;指动作,极言其速;指性质,极言其壮;指数量,极言其多。正如银幕上之放大镜头,在重要时刻,将剧情予以一种放大之影像也。
(一)指时间之快者──《庄子•知北游》: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二)指动作之速者──《六韬•军势》:‘ 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
(三)指性质之壮者──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恶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
(四)指数量之多者──《战国策•齐策》: ‘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乙)缩小之夸饰:所谓缩小,乃放大之反,极言其小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慢;指动作,极言其缓;指性质,极言其弱;指数量,极言其少。髣佛银幕上之远缩镜头,将各方之事物集中于一微细之焦点也。
(一)指时间之慢者──《诗经•王风•葛屦》:‘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二)指动作之缓者──《水经•江水注》: ‘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三)指性质之弱者──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孙权小子,未辨菽麦,要领不足以膏齐斧,名字不足以洿简墨。’
(四)指数量之少者──司马迁《报任安书》:‘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
至于放大与缩小夸饰,对比映衬,交替用者,亦在在有之。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一言其重,一言其轻,以见人死之声价悬殊。……《北史•文苑传序》:‘及明皇御历,文雅大盛。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一言极多,一言极少,以见学成之不易也。”
按:夸饰含有夸张和修饰两方面的意义,也可以说是夸张性的修饰。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神道难摹〔二〕,精言不能追其极〔三〕;形器易写〔四〕,壮辞可得喻其真〔五〕。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六〕。
〔一〕《易•系辞上》:“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正义:“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以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
〔二〕《易•观卦》彖辞:“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正义:“神道者,微妙无方,理不可知,目不可见,不知所以然而然,谓之神道。”《正纬》:“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
〔三〕《斟诠》:“精言,犹微言。《吕览•精谕》:‘有事于此,而精言之而不知。’ 高注:‘精,微。’《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颜师古注:‘精微要妙之言。’”《神思》篇:“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追其极”谓尽情表达出来。
〔四〕《斟诠》:“形器,谓有定形之器也。”《易•系辞上》:“形乃谓之器。”韩注:“成形曰器。”《文选》 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形器不存,方寸海纳。”
〔五〕此句意谓夸大的文词可能表达事物的真象。
《杂文》篇:“高谈宫馆,壮语畋猎。”“壮词可得喻其真”是说艺术的夸张为了更美更善地体现生活的真实。例如:
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讥谑门》:“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宋范镇《东斋纪事》卷四:“杜工部云‘黛色参天二千尺’,其言盖过,今才十丈。古之诗人,好大其事,率如此也。”(又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八引《王直方诗话》。)宋黄朝英为杜甫辩护说:“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细长讥之乎?”(《
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靖康缃素杂记》,今本《湘素杂记》无此条)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那便犯了照字直解的错误。”
宋王观国《学林》卷八:“子美《潼关吏》诗曰:‘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世岂有万丈余城耶?姑言其高耳,‘四十围’,‘ 二千尺’者,姑言大且高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校之,则过矣。”(又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宋范温《诗眼》:“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 信然,决不可以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别林斯基《一八四二年二月的俄国文学》:“一个人在伟大画家所画肖像中,甚至比他在银板照片上的影像还更像自己,因为伟大的画家用突出的线条把隐藏在这个人内心中的一切东西,也许是构成这个人的秘密的一切东西,全都钩勒出来了。”(《别林斯基论文学》,译文据《马克斯列宁主义美学原理》)
〔六〕二句谓并非作家之才有长短、高下,而是道理本身有难易之别。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一〕,文辞所被,夸饰恒存〔二〕。虽《诗》《书》雅言〔三〕,风格训世〔四〕,事必宜广,文亦过焉〔五〕。
〔一〕范注:“《礼记•曲礼》: ‘定犹与也。’《释文》:‘本作豫。’”郭注:“先事曰豫。《礼记•乐记》:‘禁于未发之谓豫。’”
《注订》:“豫入声貌者,言声貌皆天地自然之所素定也。《礼记•中庸》: ‘凡事豫则立。’注:‘素定也。’”
〔二〕“被”,被及。二句意谓凡是用文辞写出来的作品,夸饰总是经常存在的。
〔三〕《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四〕徐复《文心雕龙正字》:“ 按‘格’字疑当作‘俗’。《议对》篇云:‘风格存焉。’宋本《御览》误作‘风俗’。但此‘风格’似系‘ 风俗’之误。”《校证》:“顾校本、黄丕烈引冯本, ‘格’作‘俗’。”范注:“《诗大序》:‘风,教也。’《缁衣》:‘
言有物而行有格。’注曰:‘格,旧法也。’”“训世”,起到教育作用。
斯波六郎:“‘格’盖 ‘俗’之误。‘风俗’谓风化俗,与‘训世’相对为句。”
《考异》:“风格承《诗》《书》雅言,风俗则失其指归,从‘俗’非。”
《校注》:“‘格’,谢(恒)钞本作‘俗’。顾广圻校作‘俗’。按‘风格训世’,不可通,作‘俗’是也。‘风’读为‘讽’。 ‘风俗训世’即《诗大序》‘风,讽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之意。慧皎《高僧传序》:‘明《诗》《书》《礼》《乐》,以成风俗之训。’语意与此同,尤为切证。”
吴林伯《文心雕龙诸家校注商兑》:“‘风格’是说辞采的法规,犹《文心•章表》曰‘风矩’,《奏启》曰‘风轨’,刘氏从其论文‘宗经’的观点出发,指出经典中的《诗》《书》都是雅正的语言,它以辞采的法规训示世间作者,而‘夸饰’即是其中之一。因此下文在论述《诗》的夸饰以后,接言这些夸饰的诗篇是‘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与上文‘风格训世’一贯。”
〔五〕“事必宜广”谓事态需要扩大,“过”谓夸大超过原形。《
斟诠》:“彦和以为夸饰乃创作之势所必然,虽雅正如《诗》《书》,亦多夸饰之笔,况以有限之文辞,欲达无穷之情意,遑可拘循表态,墨守成规。故曰:‘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一〕,论狭则河不容舠〔二〕,说多则子孙千亿〔三〕,称少则民靡孑遗〔四〕;襄陵举滔天之目〔五〕,倒戈立漂杵之论〔六〕,辞虽已甚〔七〕,其义无害也。
〔一〕梅注:“《大雅》:‘嵩高维岳,峻极于天。’”
范注:“《诗•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传》曰:‘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岳,四岳也。骏,大;极,至也。’《释文》:‘骏,音峻。’”
《斟诠》:“‘嵩’与 ‘崧’同。‘峻’、‘骏’正假字。”
汪中《释三九》中:“ 《礼记•杂记》:‘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掩豆。’ 豚实于俎,不实于豆。豆径尺,并豚两肩,无容不掩。此言乎其俭也。《乐记》:‘武王克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大封必于庙,因祭策命,不可于车上行之。此言乎以是为先务也。《诗》:‘嵩高维岳,峻极于天’此言乎其高也。此辞之形容者也。…… 辞不过其意则不鬯,是以有形容焉。”(《述学》)
〔二〕梅注:“《卫风》:‘谁谓河广?曾不容舠。’”
《札移》:“案《诗•卫风•河广》:‘曾不容刀。’《释文》云:‘刀,字书作舠。’(《广雅•释器》及《释名•释舟》并作“ ●”,同。)彦和依字书作“舠”(《说文》舟部云: “舠,船行不安也,从舟,刖省声,读若兀。”与《诗》“容刀”字音义俱别)。”
范注:“《卫风•河广》:‘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笺曰:‘不容刀亦喻狭,小船曰刀。’《释文》:‘刀 如字,字书作舠。《说文》作●,并音刀。’”
〔三〕梅注:“《诗•假乐》篇。 ”范注:“《大雅•假乐》:‘
干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笺曰:‘干,求也。十万曰亿。天子穆穆,诸侯皇皇,成王行显显之令德,求禄得百福,其子孙亦勤行而求之,得禄千亿。’”
《论衡•艺增》云:“ 《尚书》‘协和万国’,……犹《诗》言‘子孙千亿’ 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于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按后稷始受邰封,讫于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万言众多,故《尚书》言‘ 万国’,《诗》言‘千亿’。”又《儒增》篇云:“百与千,数之大者也。实欲言十,则言百,百则言千也。《诗》曰:子孙千亿。”
〔四〕梅注:“《诗•云汉》篇。 ”范注:“《大雅•云汉》:‘
周余黎民,靡有孑遗。’笺曰:‘ 黎,众也。周之众民多有死亡者矣。今其余无有孑遗者,言又饥病也。’正义:‘孑然,孤独之貌。言靡有孑遗,谓无有孑然得遗漏。’朱注:‘孑,无右臂貌;遗,余也。言大乱之后,周之余民无复有半身之遗者。’ ”
陈奂《诗毛氏传疏》: “靡有孑遗,是无遗民之义。民因饥馑,饿死无存,此是极尽之词耳。”《说文》:“孑,单也。”
《孟子•万章上》:“ 《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论衡•艺增》篇:“ 《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 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苦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 …天之旱也,……富贵之人必有遗脱者矣。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五〕梅注:“《书•尧典》:‘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孔传: “汤汤,流貌。洪,大;割,害也。”又:“
怀,包;襄,上也。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
“目”,言也。《谷梁传》闵公元年:“其不目,而曰仲孙,疏之也。”注: “不目,谓不言公子庆父。”
〔六〕梅注:“《书•武成》: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范注:“《尚书》伪《武成》:‘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正义》:‘《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流漂杵也? ”是言不实也。’”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八第一百十九:“余谓诸说皆可,独‘漂杵’之论不然。所以孟子特为武王辨白,正以有害于义。”
〔七〕《孟子•离娄下》:“仲尼不为已甚者。”“已甚”,太过。此谓用辞虽然有过火的地方,但在意义上没有妨害。
孙德谦《六朝丽指》: “《文心雕龙•夸饰》篇:‘言高则峻极于天,言小则河不容舠。’尝引《诗》以明夸饰之义。吾谓夸饰者,即是形容也。《诗经》而外,见于古人文字者,不可殚述。……《尚书•武成》篇:‘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此史臣铺张形容之辞,《孟子》 则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夫《书》为孔子所删定,孟子岂欲人之不必尽信哉!特以《书》言血流漂杵,当知此为形容语,不可遽信其真也。遽信其真,不察其形容之失实,而拘泥文辞,因穿凿附会以解之,斯真不善读书矣。故通乎形容之说,可以读一切书,而六朝之文,亦非苟驰夸饰,乃真善于形容者也。”
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第十章《夸张》(三):“
《论衡•语增》篇云:‘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战,血流浮杵,赤地千里。’……《论衡•艺增》篇云:‘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纣,血流浮杵,助战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纣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战乎?言血浮杵,亦太过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纣于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兵顿血流,辄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 □盛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文心雕龙•夸饰》篇云:‘襄陵举滔天之目,……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树达按:刘氏以为夸饰者得之,孟子似误以为实事矣。”
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一〕?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二〕?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三〕。
〔一〕梅注:“《鲁颂》:‘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札记》:“《诗》毛传云:‘鸮,恶音之鸟也。’”“鸮”,猫头鹰。郑笺:“怀,归也。言鸮恒恶鸣,今来止于泮水之木上,食其桑黮,为此之故,故改其鸣,归就我以善音,喻人感于恩则化也。”朱注:“泮水,泮宫之水也。”
《斟诠》:“泮林,泮宫之林木也。《说文》:‘泮,诸侯乡射之宫,西南为水,东北为墻。’《文献通考•学校考》:‘
朱子曰:《王制》论学,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二〕范注:“《诗•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笺云:‘广平曰原,周之原地,在岐山之南,膴膴然肥美,其所生菜,虽有性苦者,甘如饴也。’”朱注:“饴,饧也。”朱骏声曰: “古以芽米熬之成液,今或用大麦为之,再和之以□,则成饧。”即今麦芽糖。
〔三〕《荀子•性恶》篇:“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
《斟诠》:“矫饰,谓作伪文饰也。《后汉书•章帝纪》:‘俗吏矫饰外貌,似是而非。’案:矫,诈也。见《玉篇》。此处用之,作过份夸饰解。”
顾随先生《夸饰篇后记》上:“把刘勰的《夸饰》同王充的《艺增》比较一下,显而易见有两点不同:一、对于夸饰,王充取否定的态度,刘勰却是肯定的。二、王充就读者的效果而言,他说:‘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刘勰就夸张的动机而言,他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关于第二,刘勰和王充似乎相反,实则相成;有了前者的动机,才有后者所说的效果。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正是为了誉人增美,使闻者快意,毁人增恶,使听者惬心,才能够‘ 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存心要把一个人说得更好一点,所以就用艺术夸张的手法)’。倘使作者的情感和感觉不真实,不深刻,纵使誉人增其美,闻者也不会快其 意;纵使毁人益其恶,听者也不会惬于心了。这不尽是语言技巧的问题。”(《河北日报》,一九五九年六月七日)
又《夸饰篇后记》中: “刘知几的‘望表而知里’。──《史通》的第二十一篇是《浮词》,它的内容有关于艺术夸张。刘知几在这一篇里说:‘至于本事之外,时寄抑扬(时时带着褒贬),此乃得失禀于片言,是非由于一句。’这样论史,就很近于《夸饰》篇的论文:‘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而刘知几说得更完全些,因为刘勰只提到了褒,而忘记了贬。
“刘知几在作上面那一结论以前,曾举出了史书上的几个例子。其中一个是《史记•酷吏传》写郅都说:匈奴人都怕郅都,扎个草人,说是郅都,用箭来射,也射不中。刘知几认为这是《史记》的夸张地方。但是他认为史家可以这样写。他不象王充那样死板地求真。”
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一〕。孟轲所云〔二〕,“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三〕。
〔一〕“宪章”,谓法制。《晋书•张华传》:“晋史及仪礼宪章并属于华。”
〔二〕《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钟本、梁本、日本刊本、王谟本、张松孙本,无‘所’字。冯本、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两京本、《四库》本无‘云’字。王惟俭本‘云’作‘谓’。”按元刻本无“云”字。何义门校于“云”字上加“所”字。
宋范温《诗眼》:“激昂之言,孟子所谓‘不以文害意,不以辞害志’,初不可形迹考,然如此,乃 见一时之意。”(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激昂之言即夸饰之词。
〔三〕《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赵岐注:“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志,诗人志所欲之事;意,学者之心意也。”焦循《正义》:“辞谓篇章也。”又以为:“《诗》之文章,即辞之文采也。”二句意谓解说《诗经》的人不要因为表面的文采修饰而妨害对整个辞句的理解,也不要因为某些辞句而妨害对作者用意的理解。
以上为第一段,从事理本身以及《诗》《书》运用夸饰的传统经验说明夸饰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一〕。相如凭风〔二〕,诡滥愈甚〔三〕。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四〕;从禽之盛,飞廉与焦明俱获〔五〕。
〔一〕黄注:“《(文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注:‘宋玉、景差,楚大夫。’”景差作品大都亡佚。
范注:“扬雄《法言•吾子》篇:‘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屈原,诗人之赋也,尚存比兴之义;宋玉以下,辞人之赋也,则夸饰弥盛矣。”
《史记•屈原列传》: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校注》:“《文选》皇甫谧《三都赋序》: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言过于实,夸竞之兴,体失之渐,风雅之则,于是乎乖。”
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孪耳,齞(音砚)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熟察之,孰为好色者矣。”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此言美丑皆似太夸,然愈夸乃愈见其文笔之可喜也。”
黄春贵:“此言夸饰文学之盛行,始于宋玉、景差之徒,彼二人者,上承屈原之流沫,下启汉赋之先鞭,张皇铺陈,崇尚淫丽,渐失诗人比兴之义。”
〔二〕“凭”,凭借,依据。
斯波六郎:“范注:‘ 《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悦,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案‘凭风’乘其风势之意,承上句之‘……夸饰始盛’,且应下文之‘… …酌其余波’。范注引相如文无任何关系。《辨骚》第五之‘是以枚贾追风’,《论说》第十八之‘并顺风以讬势’,与‘风’有类似之意。”
《斟诠》:“言司马相如依凭宋玉景差之夸饰风气也。……此风字承上句‘夸饰始盛’而言。”
〔三〕《体性》篇:“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校注》:“
按《史记•司马相如传》:‘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侈靡过其实”条附案:“左思《三都赋序》、《文心雕龙•夸饰》篇并称相如之赋诡滥不实。余谓上林地本广大,且天子以天下为家,故所叙山谷水泉,统形胜而言之。至其罗陈万物,亦惟麟凤蛟龙一二语为增饰。观《西京杂记》、《三辅黄图》,则奇禽异木,贡自远方,似不全妄。况相如明着其指,曰子虚、乌有、亡是,特主文谲谏之义尔。不必从地望所奠,土毛所产,而较有无也。程氏《雍录》(
卷九)曾辨之。”
〔四〕范注:“《文选•上林赋》:‘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李善注:‘奔,流星也。行疾,故曰奔。’如淳曰:‘宛虹,屈曲之虹也。’应劭曰:‘楯,栏槛也。’司马彪曰:‘轩,楯下版也。’”
〔五〕《校证》:“‘焦明’原作 ‘鹪鹩’,梅云:‘案本赋作焦明。’王惟俭本作‘焦明’。案此浅人习见‘鹪鹩’,鲜见‘焦明’,致误,今据改正。”
范注:“又(《上林赋》):‘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椎蜚廉,弄獬豸,……捷鹓鶵,掩焦明。’郭璞曰:‘飞廉,龙雀也,鸟身鹿头。’李善曰:‘掩,取也。《乐汁图》曰:焦明状似凤凰。’案鹪鹩应依本赋作焦明。”
“从”,纵也。“从禽 ”,谓天子出猎,侍者驱逐禽鸟,使随从天子,供其射猎。
《斟诠》:“从禽,谓追逐禽兽。《易•屯》:‘即鹿无虞,以禽从也,君子舍之。’从,逐也,见《诗•齐风•还》‘并驱从两肩兮’毛传。”《广雅•释鸟》:“焦明,凤凰属也。”
及扬雄《甘泉》〔一〕,酌其余波〔二〕;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三〕,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四〕。
〔一〕“甘泉”,汉宫名,本因秦离宫,原来即奢侈,而武帝复增修之。扬雄作《甘泉赋》以讽。
〔二〕《斟诠》:“酌其余波,谓参取司马相如之流风余韵也。酌,参酌择取之意。…… 余波……此处指水之末流言,引申有‘流风余韵’之意。”
〔三〕“瑰”即瑰;“瑰奇”,珍贵奇异。
黄注:“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葱兮。’注:‘《汉武帝故事》曰:上起神屋,前庭植玉树,珊瑚为枝,碧玉为叶。’”
《斟诠》:“假珍,见左思《三都赋序》:‘假称珍怪,以为润色。’”
〔四〕黄注:“《甘泉赋》:鬼魅不能自逮兮,半长途而下颠。注:言鬼魅至此亦不能上,至半途而颠坠也”。范注引李善注曰:“逮,及也。《尔雅》曰:颠,陨也。”
至《东都》之比目〔一〕,《西京》之海若〔二〕,验理则理无可验〔三〕,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四〕。
〔一〕范注:“《文选》班固《西都赋》曰:‘揄文竿,出比目。’李善注曰:‘《说文》曰:揄,引也。音头。’‘《尔雅》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此云《东都》,盖误记也。”
〔二〕范注:“《文选》张衡《西京赋》:‘海若游于玄渚。’薛综注曰:‘海若,海神。’”又:“顾千里曰:‘左太冲《三都赋序》云: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
〔三〕《校证》:“‘可’原作‘ 不’,纪云:‘不验当作可验。’案纪说是,今据改。 ”徐复《正字》:“不验疑当作以验,‘不’‘以’形近。”
〔四〕“未穷”是说尚未极尽夸张之能事。
斯波六郎:“案此一节应本于《三都赋序》之‘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 ……于义则虚而无征’。就中之‘假珍于玉树’及‘验理则理无可验’,直据彼之‘假称珍怪’及‘于义则虚而无征’,殆不容疑。”
王观国《学林》“《三都赋序》”条为司马相如诸人辩护,谓‘卢橘夏熟’云云,正所以见上林之富丽,四海之嘉木珍果,莫不移植其中;玉树亦非指天产,本不限于地域;‘以出比目’ 所以极言感格之所致,虽鱼鸟之飞潜,亦有不召而致者;‘以游海若’盖言武帝好神仙,治太液池,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仙之宅,龟鱼之属以俟神人。是则左思所列举以为疵病者,固 未必尽当。”(郭绍虞着《中国文学批评史》引)
又子云《羽猎》〔一〕,鞭宓妃以饟屈原〔二〕;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三〕。娈彼洛神〔四〕,既非魑魅〔五〕;惟此水师,〔六〕亦非魍魉〔七〕。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八〕!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九〕。
〔一〕《校注》:“‘羽’,黄校云:‘一作校’。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亦并作‘校’。……以《通变》篇引‘出入日月,天与地沓’二句而标为‘校猎’证之,此当依诸本作‘校’,前后始能一律。黄氏从梅校径改为‘羽’,非是。”
徐复《正字》:“按《通变》篇云‘扬雄《校猎》’云云,则彦和固作‘校’ 字矣。又作校与下文《羽猎》字不复。校猎者,以木相贯穿,总为阑校,遮止禽兽,而猎取之。”
《考异》:“‘校猎’ 见司马长卿《上林赋》:‘天子校猎。’又扬子云《羽猎赋序》:‘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此‘
校猎’二字所本。且以‘羽猎’两见,故此用‘校’也,所以别下句张衡《羽猎》也。非如扬校所云,更与‘出入日月’二句无关。”
〔二〕黄注:“扬雄《羽猎赋》: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汉书音义》: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文选》李善注:“ 郑玄曰:‘彭,彭咸也。’晋灼曰:‘胥,伍子胥也。 ’‘
饟’,《汉书》《文 选》皆作‘饷’。‘饟’为‘饷’之或字,馈食也,有款待意。《离骚》:‘求宓妃之所在。’”骆鸿凯《文选指瑕》引黄侃云:“二句各为一事,不得联说其谊。此彦和之疏。”《评注昭明文选》:“二句寓远色好德意。”
〔三〕《校证》:“黄注本、王谟本、张松孙本、纪本、《四库辑注》本,‘玄’作‘元 ’,避清讳。”黄注:“《左传》:‘昧为玄冥师。’ 注:‘玄冥,水官,昧为水官之长。’又:‘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按张衡《羽猎赋》文不全,无‘困元冥于朔野’之语。”范注:“严可均辑《全后汉文》有张衡《羽猎赋》残文,无‘困玄冥于朔野’语。”
《羽猎赋》五臣向注: “羽,箭也,言使士卒负箭而猎也。”
《左传》昭公十八年: “禳火于玄冥回禄。”杜注:“
玄冥,水神。”《礼记•月令》: “孟冬之月,……其神玄冥。”郑注:“玄冥,少皞氏之子曰脩曰熙,为水官。”张衡《思玄赋》:“
前长离使拂羽兮,后委水衡乎玄冥。”《文选》李善注:“《家语》:‘季康子曰:吾闻玄冥为水正。’”
〔四〕《校证》:“冯本、汪本、佘本、张之象本、‘娈’作‘栾’,徐校作‘娈’。” 按元刻本亦作“栾”。
斯波六郎:“‘娈彼洛神’据《诗•邶风•泉水》之‘
娈彼诸姬’而来者。”毛传:“娈,好貌。”
〔五〕《校证》:“‘魑魅’,旧本皆如是,梅六次本改作‘罔两’,而黄注本、王谟本、张松孙本、纪本等从之,误矣。”
黄注:“《左传》:‘ 魑魅罔两,莫能逢之。’注:‘
魑,山神,兽形;魅,怪物。罔两,水神。’”按此见 宣公三年。
〔六〕《校注》:“‘师’,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怪’。……《国语•鲁语下》:‘木石之怪,曰夔□□;水之怪,曰龙罔象。’《左传》宣公三年: ‘魑魅罔两。’杜注:‘魅,怪物。’是怪字未误。黄本作‘师’,盖据天启梅本改也。”
按此处“水师”承上文 “玄冥”而言,下句又云“亦非魍魉”,可见不应作“ 水怪”。《斟诠》:“水师,古之水官。《左传》昭十七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
〔七〕《校证》:“‘魍魉’原作 ‘魑魅’,今从谢徐校改。王惟俭本、《文通》二二正作‘魍魉’。”
〔八〕“不其疏乎”,《史通•杂说下》:“且雄哂子长爱奇多杂,又曰不依仲尼之笔,非书也,自序又云不读非圣之书。然其撰《甘泉赋》(当云《羽猎赋》)则云‘鞭宓妃’云云,刘勰《文心》已讥之矣。”
赵西陆《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彦和联说其谊,实其疏舛,其后刘知几《史通•杂说》篇复据以析扬子《法言》,亦为失考。”
〔九〕《校证》:“‘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原作‘此欲夸其威而饰(原脱,梅补)其(何黄并云“下有阙字”)事暌剌也’,今改。”
《校注》:“黄校云: ‘(饰),元脱,(其)下有阙字。’按何本、谢钞本有‘饰’字,梅补是也。‘事’下加豆,文义自通,非有阙脱也。”
《校释》:“按此句当作‘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
潘重规《文心雕龙札记》:“按:‘此欲夸其威而其事义暌剌也’,正承上‘ 鞭宓妃’‘困玄冥’而言,不增饰字,文义本明。”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此句不脱,疑而字当在下句义上,正读为‘此欲夸其威,饰其事而义暌剌也’,语自通顺。”“暌”,乖也;“剌”,戾也。
《事类》篇:“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一〕;嵯峨揭业〔二〕,熠耀焜煌之状,〔三〕光采炜炜而欲然〔四〕,声貌岌岌其将动矣〔五〕。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六〕。
〔一〕范注:“谓如孙兴公《游天台山赋》、木玄虚《海赋》、郭景纯《江赋》、王文考《鲁灵光殿赋》、何平叔《景福殿赋》之类,并见《文选》。”
〔二〕黄注:“《西京赋》:‘嵯峨崨嶪。’《上林赋》:‘嵯峨□□。’”按“嵯峨” 亦作“□峨”、“●●”、“厜□”,峻险突兀之貌。
《文选•鲁灵光殿赋》:“嵯峨嶵(崔)嵬。……飞陛揭孽。”李善注:“揭孽,高貌。”
〔三〕“熠耀”,光明貌。《文选》潘岳《笙赋》:“烂熠爚以放艳。”又何晏《景福殿赋》:“光明熠爚。”李善注:“《说文》:熠,盛光也。爚,火光也。”《说文》:“焜,煌也。”《急就篇》:“靳靷●□色焜煌。”注:“色焜煌者,言其光采盛也。”傅毅《
舞赋》:“铺首炳以焜煌。”
〔四〕《鲁灵光殿赋》:“炜炜煌煌。”李善注:“彩色众多,眩曜不定也。”“然”,同“燃”。
〔五〕《孟子•万章下》:“天下殆哉,岌岌乎。”赵注:“岌岌乎,不安貌也。”《汉书•韦贤传》:“岌岌其国。”颜注:“岌岌,危动貌。”
〔六〕《校注》:“按‘状’疑当作‘壮’,与下句之‘奇’对。篇首亦言‘壮辞’也。 ”
刘绶松《文心雕龙初探》:“夸饰不仅可以加强文章描摹现实的力量,而且还可以增添文章瑰奇的风貌。‘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 ’,的确是文学描写现实的一种不可缺少的有效方法。 ”(
《文学研究》一九五七年第二期)
刘勰肯定夸饰手法的必要性。像描写山海的气貌,宫殿的体势时,要写出楼台的壮观,写出光采欲燃,岌岌可危的形势。“
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都是依靠“夸饰”才能把千奇百怪的形状具现出来。
以上为第二段,论夸饰在两汉辞赋中的发展情况及其运用之得失。
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一〕;轩翥而欲奋飞〔二〕,腾掷而羞跼步〔三〕。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四〕;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五〕。谈欢则字与笑并〔六〕,论戚则声共泣偕〔七〕。信可以发蕴而飞滞〔八〕,披瞽而骇聋矣〔九〕。
〔一〕《斟诠》:“《左氏僖二十八年传》:‘皆奖玉宝,无相害也。’杜注:‘奖,助也。’……此处作助长 解。…… 《孟子•万章》篇:‘不挟长,不挟贵。’集注:‘挟者,兼有而恃之之称。’此处作‘依恃’或‘凭藉’解。”“奖气挟声”谓助长这种风气,凭藉这种声势。
〔二〕《楚辞•远游》:“鸾鸟轩翥而翔飞。”洪兴祖补注:“《
方言》:‘翥,举也。楚谓之翥。 ’”“轩翥”,飞举貌。《文选》班固《典引》:“三足轩翥于茂树。”《诗经•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奋飞”谓高飞。
〔三〕《校注》:“‘掷’,元本、弘治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 ‘踯’。……按‘踯’为‘蹢’之后起字,‘
掷’又‘踯’之俗体,当据改为‘ 踯’。”“蹢”,跳踯也。《考异》:“《说文》无‘ 踯’字,始见于《荀子•礼论》篇。《释文》‘
蹢’又作‘踯’。‘掷’、‘踯’ 古通,非俗体,杨氏说误。”
“跼步”,踟蹰不前的步子。“跼”,同“局”,曲也。跼躅,行不进也。梁元帝《与刘知藏书》:“帝释于马,经丘园而跼步。”
〔四〕《斟诠》:“炜烨,一作炜晔,盛明貌。郭璞《山海经图•丹木赞》:‘丹木炜烨,沸沸玉膏。’”
《广雅•释诂》:“程,示也。”
此类作品,如庾信《春赋》:“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华丽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 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拨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
〔五〕刘向《别录》:“邹衍在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气至,而生黍。”(见《文选•广绝交论》注引,又见《全汉文》卷三八)《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王注:“萎,病也;绝,落也。”
刘峻《广绝交论》:“ 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此类作品如:鲍照《芜城赋》:“泽葵依井,荒葛□涂,坛罗虺蜮,阶斗□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赫雏。伏●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砂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六〕《校证》:“字与笑并,徐校‘字’作‘容’。”
《校注》:“《文赋》:‘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抱朴子》外篇《嘉遁》:‘言欢则木梗怡颜如巧笑,语戚则偶象颦嘁而滂沱。’并足与此文相发。”
〔七〕夏承焘《关于陆机文赋的三个问题》:“《文赋》:‘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就是后来《夸饰》篇里所说的‘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 ’,都是说作者的‘情’与‘貌’是一致的,即《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诚中形外,必定表里如一。 陆刘两家都是引申老话,基本上是正确的。”(《文艺报》一九六二年第七期)
〔八〕“信”字,元刻本、弘治本均作“言”,“信”字义长。
此言夸饰可以使蕴藏在内心的意志迸发出来,滞塞在内心里的感情奔放出来。
〔九〕“披瞽”,打开瞎子的眼睛;“骇聋”,震惊聋子的耳鼓。“披”,开也。
枚乘《七发》:“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
傅庚生:“此自作者为唤起他人之同情,必倚夸饰,然后果而言之也。警愚騃者必倍其辞,矫枉曲者必过其正,夸饰固行文之妙谛矣。”
刘勰认为夸饰具有巨大的感染力量,他说:“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写到光辉灿烂处,春草都不能和它比艳;写到枯萎衰竭处,寒谷也没有那样荒凉。甚至写到欢乐处,字字含笑;写到悲戚处,带着哭声。只有这样,才可以震惊读者,激动人心。这是说不仅描写景物可以采用夸饰;即表现主观的感情,也可以采用。
《注订》:“自‘于是 ’至‘披瞽而骇聋矣’,言夸饰固情理为文之一脉,有不可废者。”
明何三畏《何氏类镕》卷十五《文苑类•文章》袭用此文作:“论戚则声共泣偕,谈欢则字与笑并,亦可以发幽而起滞,披瞽而骇聋矣。”
以上为第三段,论两汉以后作家运用夸饰的艺术力量。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一〕;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二〕。若能酌《诗》、《书》之旷旨〔三〕,翦扬马之甚泰〔四〕,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五〕,亦可谓之懿也〔六〕。
〔一〕“穷”,穷究。“要”,要领,要旨。《法言•问神》:“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李轨注:“声发成言,画纸成书。书有文质,言有史实。二者之来,皆由于心。”此处以“心声”代文辞。
《荀子•王制》篇:“ 尝试之说锋起。”杨注:“锋起,谓如锋刃齐起,言锐而难拒也。”
《后汉书•光武帝纪》:“莽末,天下连岁灾蝗,寇贼锋起。”注:“字或作 ‘蜂’,言多也。”
〔二〕“理”即上文“验理则理无可验”之理,亦即常理。
《容斋随笔》“文士矜夸过实”条:“文士之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
〔三〕“旷”,《广雅•释诂》: “远也。”“旷旨”,指夸张所表现的深广的意旨。
〔四〕《校注》:“按《老子》第二十九章:‘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韩非子•杨权》:“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
泰”,过甚。
纪评:“文质相扶,点染在所不免,若字字摭实,有同史笔,实有难于措笔之时。彦和不废夸 饰,但欲去泰去甚,持平之论也。”
《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文学既以竦动人之视听,以唤起其同情心为目的,增其辞以明之,不足为病也。世人赏鉴文学,寻行数墨,以求其所描述之事迹,非同实历其境,耳闻目见之也。心中固先怀一虚构之成见,作者不以‘夸饰’弥其陷,宜读者之把卷索然矣。岂好夸哉?不得已也。然此犹有意为文之谓。而吴雨僧《诗学总论》云:‘柳宗元诗:“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又陈其年(清陈维崧)诗:“百年骨肉分三地,万死悲哀并九秋。 ”夫二人之艰难困苦,虽至其极,然尚未死,即人死亦只一次,乃曰万死,是切挚之笔也。……切挚有二法:或加增其数量,故改其事理。所谓改易其事理者,即诗人感情深挚激切之时,所言实与真理实象不合,与世中常情相悖,而写来又但觉其逼真,而颠扑不破是也。’ 则夸饰乃出于作者情性之本真,其感人固有其宜也。故夸饰亦必有节,若不恤情性之原,增之靡足诞而不经,逾其限度,往往令人失笑。过犹不及,允执厥中。”
郎加纳斯《论崇高》第三十八节,在谈到夸张时说:“
知道极限在何处是必要的;由于一经跨过极限,夸张的效果就会破坏无余,因为在这种场合,它一方面会因过于牵强而瓦解,另一方面亦会产生与希望相反的效果。”
〔五〕“诬”,歪曲,妄诞。
傅庚生:“(夸饰)仍宜以‘有节’‘不诬’为准绳。犹云‘子孙千亿’,虽侈泰之甚,不以为爽;若 谓‘天有二日’,不过增一而已,必诧其不伦也。”
“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是说夸饰必须建立在客观真实的基础上,运用夸饰须有一定的限度,如果作家毫无根据,或毫无节制地乱夸一通,那就不仅不能增加作品的感染力量,而且会给人以妄诞不经的感觉。
《文章流别论》:“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
《诗人玉屑》卷十一“ 竹诗”条引《王直方诗话》记东坡嘲王祈大夫竹诗“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曰:“好则极好,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又“鹭鸶诗”条引《荆湖近事》: “张仲达咏鹭鸶诗云:‘沧海最深处,鲈鱼衔得归。’ 张文宝曰:‘佳则佳矣,争奈鹭鸶嘴脚太长也。’”
严有翼《艺苑雌黄》: “吟诗喜作豪句,须不畔于理方善。……余观李太白《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见《诗人玉屑》卷三)
谢榛《四溟诗话》卷一:“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景虚而有味。”
鲁迅《漫谈“漫画”》:“漫画要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那最普通的方法是‘夸张’,但又不是胡闹。……所以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且介亭杂文》二集)
〔六〕《札记》:“古文有饰,拟议形容,所以求简,非以求繁,降及后世,夸张之文,连篇积卷,非以求简,祇以增繁,仲任所讥,彦和所诮,固宜在此而不在彼也。”
《校释》:“六朝文人承两汉赋体大行之后,各体文章,多以敷布之法为之,故夸饰之用为最盛。夸饰逾量,则真采匿而浮伪成。舍人论文,抑浮伪而崇真采,故斥相如为‘诡滥’,病子云、平子为‘虚用滥形’。末段‘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论旨甚正。盖自《比兴》以下四篇,皆论文家修辞之法也。夫文字之功用有限,文人之情意无穷,修辞之法,所以运有限之文字,成无限之妙用,亦即所以达无穷之情意也。故文意待辞修而益明,而修辞以能使意明为限度,过此限度,亦足损意,舍人举例,已足证明。”
又:“赋家之文,固以侈陈为用,不废夸饰,然敷设太甚,真意转漓。是以相如赋仙,原以讽帝,而武帝读之,反若凌云;子云《美新》,原非颂莽,而后世览者,转讥失节。盖君子立言,亦不朽之业,贵能准情而发,未可徒务驰聘笔墨之工,而甘蹈谄诬之失也。此篇所谓‘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与太冲‘侈言无验,虽丽非经’之语,实相沆瀣,亦古贤文德之论也。”
第四段论运用夸饰的基本原则。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一〕?言必鹏运〔二〕,气靡鸿渐〔三〕。倒海探珠,倾昆取琰〔四〕。旷而不溢,奢而无玷〔五〕。
〔一〕《典论•论文》:“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注:“《苍颉篇》曰:‘ 检,法度也。’”
《斟诠》:“言夸张增饰之应用,自有其必要,文章写作岂可循一定之法式? ”
〔二〕黄注:“《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海运则将徙于南冥。”《玉篇》:“运,行也。”《庄子•逍遥游》: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此言作品之言词,必求如大鹏之运行。
〔三〕黄注:“鸿渐,《易•渐卦》爻。”
《校注》:“《汉书•公孙弘传赞》:‘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爵。’颜注引李奇曰:‘渐,进也。鸿一举而进千百者,羽翼之材也。’《说文》非部:‘靡,柀(今字用披)靡也。’”
此处“靡”有胜过之义。《易•渐卦》初六:“鸿渐于干。”王注:“鸿,水鸟也,渐进之义,始于下而升者也。”“气靡鸿渐”谓气势胜过鸿雁之渐进飞翔。
〔四〕“琰”,美玉。
《尚书•胤征》:“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孔传:“
昆山出玉。”《吕氏春秋•重己》:“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
《史记•赵世家》:“ 昆山之玉不出。”“倾昆取琰”,谓把昆山翻个个儿尽取其美玉。
〔五〕“旷”字即上文“酌《诗》《书》之旷旨”之“旷”,含有深广之意。所谓广即上文“事必宜广”之广。
《庄子•人间世》:“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郭象注: “溢,过也。”
《诗经•大雅•抑》: “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玷 ”本谓玉的斑点,引伸为缺点。“溢”指泛滥,过份。末句谓夸张而无流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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