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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实中..2009-09-09 18:10:05 来源:中国国画家网
我常想,今人与古人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因缘?读过了李锦全先生的《陶潜评传》,此想法得以复加。
本来,陶潜在以往一千几百年间,都是以诗人名世的,把他归到思想家里面来,似乎是李先生的一种奇想。但是,这一见解却获得了主编匡亚明的认可,请李先生来做评传,而李先生竟也就挥笔写出了这么一本洋洋20余万言的论著。
在我看来,似乎这里就有一种因缘在。
(一)
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哲学,这是谨奉西方哲学观念的人们的看法。因此,在各种场合,以“思想”取代“哲学”也就成为了治中国哲学史者的选择。但是,到底什么人可以算“思想家”?似乎并不是那么清楚。因为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尤其是中古以前的思想家,其思想大多不成“体系”,也不够“逻辑化”。所以,确实不容易拿出一个“尺度”作为标准。因此,陶潜跻身“思想家”之列何以可能,也就成了一个虽可讨论却难有结论的问题。
据我想来,陶潜之所以具有受封“思想家”之幸,大抵基于下述缘由:第一,他生在清谈成风的晋朝,虽然已是由晋入宋,处于魏晋玄学的颓波之中,毕竟“未害渊明是晋人”,这就沾了光;第二,他有较多作品存世,其中自然也有涉及到思想方面的材料,尽管与当时思潮不甚合拍,较之著述亡佚或残缺不可根究的那般思想家(《世说》中颇不少)这自然是一种幸运;第三,由于若干诗文的流传,他在后世被塑造成了一个文化名人,在很长时间里成为中国士大夫的精神寄主之一。
其实,站在中国文化本位而言,在“天人合一”的框架内,从宇宙观到人生观呈现一综合状态。所以大凡杂谟钪?人生有所思考,其观点能够自出机杼,独树一帜,不妨都可以称为一家。哲学也罢,思想也罢,并不重要。由是观之,将陶潜列为中国思想家,并且出版《陶潜评传》,乃是中国文化传统延续至今的一个有意味的文化现象,是应该引起我们关注的。
(二)
近世学术界关于陶潜思想,颇存聚讼,其著者有陈寅恪驳梁启超,鲁迅讥朱光潜,而朱最后于前人诸说(包括自己)又有所驳正。《评传》则深入剖析了梁陈二人的分歧。若从思想史角度论,这两人的意见也确乎更要紧一些。
梁氏的意见发表于1922年,而陈的驳议是1945年刊出的,其时梁早已作古。有趣的是,两人之间颇有“交锋”的意味,例如:梁氏反对考察坐实桃花源其事,认为陶渊明只是借小说表述“他理想的社会组织”,“后人或拿来附会神仙,或讨论他的地方年代,真是痴人前说不得梦。”而陈氏偏偏做了《桃花源记旁证》,“取当日时事及年月地理之记载,逐一证实之”。这样一来,使得似乎是梁氏批评陈氏在先。又如:梁氏认为陶渊明“虽生长在玄学佛学氛围中,他一生得力处和用力处都在儒学”,并举《形影神》作例子,说:“这三首诗正写他自己的人生观”。到了后来,便都成为陈氏所力辨其非之点。不过,总的来看,梁氏并未将陶渊明视为思想家,而陈氏则将陶奉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这才是两人评陶最根本不同之处。
骤眼看去,梁启超不以陶潜为思想家,较为谨慎,似乎保守。陈寅恪许陶潜为大思想家,不无夸诞,韪之者少。但如果我们从上述的传统文化立场观察,梁氏其实更近于西方(“思想家”或哲学家)的观念,故所见如彼,而陈氏更疏离西方的观念,故所言如此。却是陈氏更“保守”而梁氏更“夸诞”。陈氏有言:“故治魏晋南北朝思想史,而不究心家世信仰问题,则其所言恐不免皮相。”(见陈氏《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可以知道他的研究主张紧密结合中古之国情,而鄙屑借助西方学术思想凭空作推求者。这种“文化保守”立场,非度越以西方学术作评价标准的时流,是不能深刻解会的。
从《评传》一书观之,李锦全先生显然与陈氏的文化立场更为靠近。
(三)
平心而论,梁、陈二人评陶,都以“自然”目之,“不得不同”之处其实也不少。据我看来,两人的差别在于一浅一深。梁启超视陶潜为文学家,故其所论,自思想史的眼界观之,不免要觉得“浅”。陈寅恪以渊明为大思想家,是因于对魏晋思想流变的独见,欲论定陶以“新自然观”作为“二百年学术界思想之主流”的结穴,故其论便致力求“深”。如此而已。
但两人却也真地发生了尖锐的“争执”,如陈氏之言:
总之,渊明政治上之主张,沈约《宋书•渊明传》所谓“自以曾祖晋世宰辅,
耻复屈身异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最为可信。……近日梁启超氏
于其所撰《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中谓 “其实渊明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混
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 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若说所争在什么姓
司马的,未免把他看小了”。及“宋以后批评陶诗的人最恭维他耻事二姓,这种论
调我们是最不赞成的”。斯则任公先生取已身之思想经历,以解释古人之志尚行动,
故按诸渊明所生之年代,所出之家世,所遗传之旧教,所发明之新说,皆所难通,
自不足据之以疑沈休文之实录也。 (《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
朱光潜后来撰《陶渊明》(《诗论》第十二章),其中颇驳正了陈氏的一些观点,惟独于梁、陈的这段公案未置一词。他只说“一般人所常提到底‘耻事二姓’的问题虽不必过于看重,却也不可一笔抹煞”,便轻轻带过了。似乎朱氏感到要理清这两位大家之间的争讼,是一件太过棘手的事,索性不提也罢。
然而李锦全先生于此并不含糊,在《评传》第四章第二节“儒、道兼综的自然本性论”中,专门用了十数页的篇幅来加以分剖。盖作者认为,陶潜是否“耻事二姓”,若从思想史角度看,是牵涉着陶氏思想究竟宗儒、宗道,抑外儒内道等等,属于基本判断的大问题。弄清它的是非,对陶潜思想研究具有关键性的意义,是决不可轻轻放过的。李先生与朱先生所持态度的不同,其实还是基于是否以思想家来看待陶潜。
我看这十数页真是李先生的得意之笔!他从剖析陈寅恪的政治思想立场入手,又疏理了自沈约以后关于陶潜“耻事二姓”问题上的聚讼,一一进行考辨。尤其是,李先生以其数十年读书阅世之所积,将“知人论世”四字的运用,发挥得淋漓尽致,故而作出的剖判,亦可谓入木三分。这里限于篇幅,未能详细介绍,只有留待读者到《评传》中去欣赏了。
(四)
如前所说,陶潜优胜之处,是他遗下了不少作品,可供后人研究。但是,这些作品主要属于诗歌和抒情散文,而并非论著。在时下眼光看来,是难以作为思想史材料的。即如陈寅恪作论,也只是举说理的《形影神》组诗,加以解释,使人感到据此就贯以“大思想家”头衔,似乎理据欠充足。
李锦全先生则不然。《评传》中有三分一的篇幅用于研讨陶潜诗文的思想内涵,他先自申明说:“本书作为思想家评传,与文学史中写的陶潜当然应该有所不同,但根据的素材,诗文辞赋都是属于文学作品,我是企图从中探索出陶潜的思想品格、心态和感情,探索他的诗风和后世的影响。这是对他思想另方面的评述。”
因此,李先生把“固穷守志的耿介品格”、“关心国运的悲愤抒怀”、“归隐田园的矛盾心境”、“平民生活的率真感情”、“桃源风貌的社会理想”,甚至包括“淡泊自然的朴实诗风”、“丰富多彩的艺术境界”,这些以陶氏诗文为实证的陶潜的精神世界,和盘托出。
我想,也许会有些人对此不以为然,但它却正是李先生特具胆识之处。盖中国思想史本来应该有自己的立场,正不必拘囿于西方学术的逻辑规范,陶潜既然是一位身体力行以负戴其思想的诗人兼思想家,就应该还他一个本来面目。
(五)
自“西风东渐”,学人纷纷以西方学术价值、学术方法为标准,以重新阐述本国的文化遗产。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形成为“当代学术主流”。
自今观之,那样做法的流弊,是难免削足适履,使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蒙受或多或少的戕害。警觉之士如陈寅恪,也不免以“自然论”、“新自然论”之类的西方学术“形态”(概念)来加于陶渊明的思想。《评传》亦如之,因而有“自然本性论”、“自然命定论”的断语。其实,不用这些帽子,并无损于作者对陶潜思想的剖判,和读者对陶潜思想的认识。它们除了给人一种(从西方学术立场看)似是而非的满足,完全是多余的。
陶潜思想,本是一独立自在的历史存在物,融冶入于中国古代思想而成为其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自当置之于中国思想文化的大河中加以观照、欣赏、领会、汲取,毫不需要横加上一套西方学术的“桎梏”,使其扭曲,使其萎靡,致令失去其精神与华采。
由是言之,陈寅恪氏的主张深入于中国中古历史文化(所谓“家世信仰”)中作研究;李锦全先生的毅然为陶潜作思想评传,并且敢于拓而展之,剖析及于陶氏诗文中的人格、感情、心境、诗风、境界等等非“哲学”内容,凡此均可见出他们伏膺“中国思想”的观念立场,因而有较时人自由宽广得多的学术态度。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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