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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贤的气象(作者:朱良志)

      作者:核实中..2009-09-09 17:21:39 来源:中国国画家网

        在中国哲学中,所谓“圣贤”,不仅给后人留下了他们的思想,还有他们的风神、气象和风韵。中国哲学强调,有一等之胸襟,方有一等之思想。这些圣哲们的胸襟气象足以映照清流,风范百世。今天我们汲取传统哲学的精华,如果能咀嚼到其背后所隐藏的哲人的胸襟气度,或许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其思想的精髓。这篇文章从三个角度谈谈我对所谓“圣贤气象”的体会。

        患所以立

          孔子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怕你没有取得一定的位置,重要的是你拿什么去自立。人来到这世界,就是“立”的过程——在茫茫天涯路上铸造自我形象。一个自立的人,是一个独立意义的生命,他不能脱离世界的秩序,但却可以以自己独立的意义作用这秩序,在与秩序的协调中,创造新生命。

          在儒家看来,人凭什么自立,当然需要知识,再就是德行,更重要的还有生命的境界。儒家哲学中的自我,可以分成四个层次,即欲望我、知识我、德行我和宇宙我。人的生命是不断超越的过程,知识是自立必不可少的基础,德行是将自我汇入群体的关键,是超越欲望我的重要力量。但儒家强调,要将自身的小宇宙装点成灵光绰绰的世界,还必须有宏阔的境界和气象。境界与知识、德行有关,但又不同。境界可以说是人生命的徽章,是显现一个生命体特点的关键性因素。知识,主要与能力有关;德行,主要与人品操守有关,而境界则是一个生命体的光源,它将一个小宇宙微弱的光芒汇入大宇宙无限的光芒中,如孟子所说的“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易传》所说的“刚健笃实,辉光乃新”。知识有多寡,德行有高低,人的境界也因人而异,一个具有大境界、大气象的人,必由知识我、德行我超越而进入宇宙我之中,那是一个优游的生命。

          孔子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谓三十而立,是说三十岁左右的时候,独立人世,独立担当,开始了“自立”。但如何“立”,如何立而不倾,如何树立一种恒久的生命风标,则是一生的功课。有知识的“不惑”追求,更有“知天命”、“耳顺”、“从心所欲”等洞察生命奥秘的体验过程,超越欲望我,从知识我、德行我一步步融入宇宙我的从容博大的境界之中。

          立,是一种“信心”的确立。“信心”是人的生命尊严,一种不可动摇的类乎宗教的情感,一种对自我生命的嘉赏。孔子非常欣赏《周易》中的两句话:“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不能恒久地守持自己的信心,或许会因此蒙受耻辱。在孔子看来,自立是一种选择。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不远人,但大道自在,人如果无弘道之心愿,则与道失之交臂。在先贤的人格境界中,生命就是一种不断向上提升的过程,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人的自立,不是立于一地,就能保有此功,如果不能时时保持自警向上之心,生命就会坠落,人所自立的根基就会崩塌。生命不是向上,就是坠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像佛学所说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必然有所染,或净染,或污染,人在世界上,如同与一种不明的力量在拔河。生命必须保持警醒的力量。孔子说:“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向上者超越,向下者坠落。人的自立的功夫,就是一种心灵维持术。人应自觉地提升生命境界,培养内在超越的欲望,见贤思齐,见不善如探汤,就是自觉的上达。

          《易传》认为,人是天地的儿子,人立于天地之间,必以生生不已的创造,才能“德配宇宙”。在儒家看来,世界不是我认识的对象,而是与我相互交融、彼摄互荡的生命,我在这生命统一体中获得力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以健动不已为德,而人必以自强不息应之,人惟有如此,方能成其为人,二者隐藏着一种逻辑关系。

          中国哲学的这种超越精神、自尊气象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不竭源泉。唐代禅宗高僧神秀,作为北宗禅的代表人物,南宗禅的一些后学出于宗派之见,常常予以贬低。其实,在神秀的身上也有一种放旷高蹈的自尊境界。神秀临死前,给他的弟子留下了三个字:“屈、曲、直”。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对人存在状况的哲学思考。人如果不独立思考,就只能重复别人的路程,这样,就只有屈服的命,这是“屈”。第二是“曲”,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一生都在和不明的力量角逐,这种“曲”是强大的张力,不是屈服在地下,而具有无限上升的力量。然后是“直”。人要在这个世界上注册自己的意义,虽然有曲折,但是他昂然的生命,永远向着“直”而发展。“直”是充满圆融的和谐境界,它鼓舞着人们,不放弃这永恒的企盼。神秀的遗言所彰显的正是中国圣贤的自立精神。

        君子不器

          立大人之气象,还需精心护持,这涉及到中国哲学“养”的思想。

          孔子说:“君子不器。”君子不是一个“器具”,仅仅掌握一定的技能,具有一定的用处是不够的,那是一种“物质化”的人,君子是具有生命大智慧的人。中国哲学对知识和智慧有特别的区分。孔子并不忽视人获得知识的必要性,知识可以帮助人了解事物之特征。但此知识是形式之知识,不能代表人心灵的气象。孔子超越纯形式的知识节文,关心道、仁,关心生命的大智慧,这智慧是人意志力的纯化,是人对生命的洞悉,对天命的体认。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说:“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知识只能解决“不惑”的问题,不能解决人生命的根本问题。所以孔子所说的进学过程,由“四十而不惑”到最终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不是知识的获取,而是心灵境界的提升。中国哲学推重心灵的大气象,转局促为圆融,变扞格为和谐,弃低俗而慕高远,不重在向外追求知识,而强调反己内求,以生命的内养为主要功课。

          儒家哲学强调,圣贤的气象不是由知识的推求得到,而是于“养”中转出。儒家哲学提出“有耻且格”的耻感思想、“慎独”的自律思想以及“吾日三省吾身”的内省思想,这些思想,都不是理性的反思、知识的推证,而是心灵的陶养。孟子将养气作为生命境界提升的唯一方法。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他这样解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生命缺乏持养,就会“馁”——如同一个饥饿的人,干枯而匮乏。人通过生命之养,养得充满圆融,克服卑微和渺小,克服物欲和自私。中国哲学更强调,养气是同于群体、合于天地的根本途径。“德不孤,必有邻”,个体、群体、宇宙三者的和谐,是奠定在心性修养基础上的。佛教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假设,来说明明心见性以实现和世界共通的可能性,而儒家则通过“诚”——真实无妄的澄明心灵来实现与世界的共通。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人归于诚,就归于性,归于性,即通于群体,从而会归于天地之性。正是在这个假设基础上,儒家所说的胸次悠然、浑然与天地同体的境界才有可能实现。孟子说养气可以“塞于天地之间”,正奠定在生命共通的基础上。

          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培植好生命之树的根,才有可能等待它的果实;往生命的灯盏不断加上油,才能指望生命之灯常明。这使我想到清代画家石涛的一个重要观点:“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呕血十斗,是技巧上的追求,是获取知识的途径;啮雪一团,是精神上的超升。技巧当然是作画之必备,但一个成功的画家不能仅停留在技巧的追求上,而应超越技巧,由技进于道。因为中国画强调的是“心印”,绘画的空间形态是心灵的显现。导致绘画成功的关键因素不是知识,而是智慧,是独特的精神境界。所以,养得一片宽快悦适的心灵,就像石涛所说的吞下一团洁白的雪,以冰雪的心灵——毫无尘染的高旷澄明之心——去作画,才能自创佳构。他虽说的是绘画,但与“君子不器”的哲学传统是相合的。

        与点之乐

          “养”得一种心灵的大气象,有了这种气象,则可优游回环,畅游生命之乐。

          元代艺术家倪云林有一联诗道:“喟然点也宜吾与,不利虞兮奈若何。”此颇有韵味。前一句说的是孔门之事。孔子一日和弟子闲坐,子路、冉有、公西华等都“各言尔志”,有的愿去管理一个国家,有的愿去做一个礼仪官员等,而此时,曾点则在鼓他的瑟,听孔子询问,方舍瑟而言。他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完他的话,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也”。这天光云影的气象、惠风和畅的格调、与天优游的境界,感染了一位时值暮年的哲学家。这暮春季节的向往,简直有王羲之兰亭燕集的风韵。

          下一句“不利虞兮奈若何”说的是项羽事。项羽作为一世英豪,当初引八千精兵北上,气势如虹。但却在残酷的楚汉之争中,最后兵败垓下,四面楚歌。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中军帐里,项羽饮酒数过,面对绝望的美人虞姬,一首悲怆的歌从他胸腔传出:“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自叹是“天之亡我”,历史学家则多认为他有勇无谋,而在艺术家倪云林看来,项羽缺少的正是那优游回环的心灵境界,如此好勇斗狠,如此褊狭局促,焉有不败之理!云林在此正是要突显圣贤的气象,一个器宇阔大,一个激进褊狭,其成败不言自明。

          中国传统哲学对“圣贤气象”非常重视。朱熹《近思录》专列“圣贤气象”一节,如其云:“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北宋周敦颐仪态雍容,有人以“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评之。程颢诗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所彰显的正是其心灵的“云淡风轻”。朱熹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里所写的,也正是他心灵的“天光云影”。涵容广大,体露真常,了无滞碍,一任慧心流淌,正是所谓圣贤气象的体现。

          中庸是孔子所奉行的哲学原则,但孔子却并不排斥狂狷。在他看来,狂妄的人喜欢进取,狷介的人往往奉行正道。他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这使我想到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苏东坡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想到春秋时那位泛舟五湖的贤达范蠡。孔子这里所陈示的不是未来生活的安排,它与风乎舞雩的境界一样,透露出的是从容潇洒、无所羁绊的精神气质。据《孟子》记载:“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这里所包含的就有一份“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情怀。圣贤的气象中,洋溢着浓厚的乐观格调。有位叫叶公子高的人问子路:“你的老师怎样?”子路不知怎么回答,归而告老师,孔子说:你就说,他这个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孔子畅游在道的领悟中、生命的体验中。后代儒家有寻“孔颜乐处”的说法,孔子说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而孔子自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实这里透露出的不仅是安贫乐道的忍耐力,而且是一种幽深远阔的生命情调。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识的获得是技能的,喜爱一种东西并为之奋进,是一种情感倾向的形成;而在倾心的对象中获得快乐,这是生命的安顿、心性的超越。由知到好,由好到乐,其实正是气象的提升。

          中国先哲们的快乐哲学是一种独特的宇宙人生体验。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曾说:“如果幸福在于肉体的快感,那么就应当说,牛找到草料的时候,就是幸福的。”孔门的乐处,当然远远超越了物质满足所带来的愉悦,同时也超越了德性原则满足所带来的快乐,而是一种“宇宙般的快乐”。个体生命浑然融于宇宙之中,觉自我与天地为一体,此时生命的短暂超越了,欲望的局限超越了,种种有限性的困扰烟消云散,从而会归于天地之一气。此时,一如陶渊明所说的:“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也道出了这样的大乐境界。“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仔细揣摩孔子这段关于“乐”的表述,可以发现,仁者寿,不是说生命的延长,自然生命并不一定能延长,而是人在宇宙中伸展自己。孔子以山静为人生之蕲向,描画的是一个生命宇宙的大和谐。

          中国哲学关于圣贤气象的学说,在今天仍然有其意义。气象和境界,是人生命的智慧,是人所以自立的基础。培植心灵的气象,使我们的心宇更“大器”一点,虽未必要去成就圣贤,却可使我们的生命更有意义。气象的提升,可以帮助我们以从容的心态对待急速流转的节奏,可以舒缓我们因激烈竞争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可以使人生的步子走得更坚实,并富有快乐的韵味。我们知道,在一个优游的心灵中,月更明,风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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