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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朴素的“敬字观”是中华文明连续性的支撑力量

      作者:胡海迪2024-09-26 17:09:57 来源:中国艺术报

          几年前,我参观一个书法展。时至今日,墙上挂的,基本忘了,地上印的,还清楚记得。那是一个现代化的展览馆。进门,书法气息扑面而来。门口来宾签到簿,笔墨纸砚伺候;进了大厅,正前方大幕布上的会标赫然入目,是名家题字;再看两厢,一幅幅装裱精美的真行草隶篆,姿态横生,一眼望不到边。已有知名书法家和不知名的书法爱好者三五成群,寒暄、谈笑、低语,看样子,所言皆不离书法。这里是书法的世界,书法可谓无处不在。当我低下头,发现苏轼《赤壁赋》、王羲之《兰亭集序》、米芾《苕溪诗帖》,都印在青蓝色塑胶地板革上。清晰精美,是大字版。按鞋码目测,小字可达三七,大字可至四三。我有些惊讶,有些恍惚——这些字,通常被众人以手临摹,今天却被我们以足“临磨”。一位老友从“永和九年”向我招手奔趋,我踏过“山间之明月”,与其在“半岁依修竹,三时看好花”双手相握。我们要一起欣赏展览中的作品,于是迈过“崇山峻岭”,踩入“茂林修竹”,随后“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仰头欣赏当代书家的龙蛇走笔、气韵生动。

          将诗文铺于地上,这个书法展绝非孤例。近些年,偶尔可见唐诗横陈于街衢,宋词伏卧于广场,古代先贤的生平简历平躺于纪念馆入门之地,常不能免于行人游客不得已或不小心的践踏。我们不怀疑设计者心中的善意、热情,乃至文化责任感——他们力图让美好的诗文和文化经典融入当代日常生活,形成“举头望明月,低头读诗文”的浓郁氛围。但是,他们忽视了垂头不便阅读,也不利健康,更忽视了土地除却宽广、稳定、厚德载物等种种优点之外,还可能有别样的意味。钱锺书先生曾提出比喻有“两柄”乃至“多边”,即“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同而旨则异。”我们脚下的大地亦是如此。“地”对应尊贵的“天”,为卑;人类直立行走,“地”的空间位置,为下。所以,“地”在某些语境中便意味着“卑下”。《易经》中的谦卦,上坤下艮,以巍峨之山伏于低卑之地为“谦”之意象;《论语》中称“文武之道”尚存人间,以“未坠于地”来比拟;白居易《长恨歌》描绘杨贵妃之惨死,用“花钿委地无人收”的细节来烘托。日常口语中以地为卑,如“肝脑涂地”“颜面扫地”“天壤之别低到尘埃里,更是不胜枚举。至于古印度以“五体投地”表示礼敬者无以复加的谦卑(《楞严经》),古希伯来人“把尘土向天扬起来,落在自己的头上”用于贬抑自己,表达对身处患难的朋友的极度同情(《旧约·约伯记》),说明世界上其他民族,对大地也有比喻的“另一柄”。

          韩愈以为:“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那么,那些经历千百年时光淘洗至今为人景仰的文辞,是不是“精之精者” ,更加值得珍惜?其实,在我国传统的文化观念中,非止“精之精者”,即便普通的文字,也是享受“特殊待遇”的。我国民间曾长期存在许多“惜字社”或“敬字社”,社中成员相约对废弃的字纸妥善保管,不能乱丢,不能踩踏,不能包东西,不能做手纸。如果某些字纸必须毁掉,须深埋于净土或郑重地焚化于周边洁净的“惜字亭”(多为石砌的塔形炉子)。这种对文字的崇拜,在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治家》中就已出现:“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静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后来,以圣贤文字代表圣贤本人的观念,在民间竟然演变为因果报应。敦煌变文《庐山远公话》中,书有扬雄《长杨赋》和政治奏议的纸张,如果被哪位“秽用在厕中”,就会遭到“陷身五百劫,常作厕中虫”的诅咒。除了威胁恐吓,还有“正面引导”。民间流传因为敬惜字纸而得到高寿、中举、得嗣、富贵、健康的“阴骘显报”,屡屡记载于地方志、劝善书。今天看起来,这些观念和民间禁忌似乎有些迂腐,甚至可笑,但是,谁又能说先民于此体现出的对文字、文学、文化的尊崇态度毫无价值呢?中华文明保持数千年的连续性,这种扎根于普通百姓心中的小小的朴素的“敬字观”,何尝不是一种支撑的力量?

          从前述角度来看文字贵重,土地卑下,书字于地,焉能不慎!冯梦龙《智囊》记载了一个有趣的历史小故事,值得玩味。话说明代成化年间,有一个神童,名叫洪锺,年方四岁,随父进京述职。他父亲在船中与人下棋,他看了一小会就弄懂了,随即开始支招儿,“导父累胜”。途经山东临清州,他看见牌坊上的大字题额,就索来笔墨临写,一下笔,便惊人,纸上字体,几可乱真。到得京城,这小家伙居然“设肆鬻字”,靠写字来赚钱。神童之名,京城大噪,很快传到宪宗朱见深耳中。有一天,他特意召见这个小童要考考他。皇帝出了几个“生字听写题”,洪锺随听随写,在宫殿地上顺利写出正确的笔画。皇帝想,得来点难度大的,就说:“‘圣寿无疆’四字,你写写看!”只见洪锺握着笔,久久不动。皇帝问:“你是不是哪个字不会写呢?”洪锺伏身叩头,回禀道:“臣不是不会写,只是不敢将这些字写在地上。”宪宗听得此言,心有所悟,暗自赞叹,于是命内侍搬来几案和一个小踏凳。只见小小的洪锺攀上踏凳站好,将“圣寿无疆”一挥而就。皇帝对小神童十分欣赏,命翰林院拨出经费供他读书,还给他父亲升职。五百多年过去,今天的我们仍会惊异于这四岁小孩子的早慧——他怎么知道“圣寿无疆”这样的词句,写在地上会不恭敬、不庄重、不得体?

          话说回来,小神童在写“圣寿无疆”之前,也曾“即地连画数字”,说明在某些情况下,书某些字于地,并不是必须严守的禁忌。欧阳修幼年丧父,他的母亲“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无人指摘这位教子认字的伟大母亲。《红楼梦》中伶人龄官单相思,偷偷以金簪画地,写出几十个“蔷”字,没人认为这个为情所困的少女有贬低贾蔷的意思。至于当代一些老年人手持耐磨海绵制成的“地书笔”、蘸着桶中清水,在公园、广场的地面施展才艺,不啻一种风雅的健身运动。而公路地面上“注意行人”“前方学校”等指示语,纵然常受车轮碾压,也没有人认为这些忠于职守、勇于献身的“文字哨兵”有失体面。但是,那些内容重要、风格庄严、为大众尊崇、展示于公共场所的文字,诸如祝福赞颂、经典诗文、古今贤达姓名简历、名家书法字帖、体现公序良俗及国家意志的词句,无论印制,还是雕刻,都不宜置于地上——昔日小神童的分寸感即在于此,至今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我曾在沈阳的地铁站里看到“仁”“义”“礼”“智”“信”的大幅篆书高高贴于墙柱,红底黄字,多重组合,美观典雅。我曾在西安街头看到一首首唐诗印在仿古路灯的淡褐色罩子上,等红灯之时,稍稍抬头,便可以读完一首七言绝句。我曾登上安徽宣城的敬亭山。暮年的李白曾与之“相看两不厌”,一任众鸟高飞、孤云独去。在一个游人休息的亭子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白色石台,距地两尺,高低起伏,如同迎风铺开的手卷,上面刻着李白在宣城所作的诸多诗句,隶草行楷,书体多样。台端高起,数尺见方,有一童子雕像,俯卧、支颐、跷脚,怡然自得,似乎在吟咏眼前的诗篇。这些设计,巧妙地把美好的诗文和文化经典融入当代生活,同时还保持着它们应得的尊严。大概这些设计者更为坚信,所有流传久远的文字,都出自一个个高贵的灵魂,凝聚着值得我们这个民族骄傲的元素。一如千百年来把不朽的文字雕刻在石碑、匾额、高山崖壁上的先辈,他们一定知道,每个文字都寄居着一个精灵、留存着一粒火种、闪耀着一颗星辰,它们是天生贵胄,不会与足印、污泥、浊水、落叶为伍,而只会迎接崇敬的目光,映射夺目的光华,自由翱翔于人类精神的高远天空。

          (作者系辽宁文学院文艺创研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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