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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AI撞开文化创意的大门

      作者:罗群2024-01-09 07:38:10 来源:中国文化报

        早在2006年,曾有过一场人机中国象棋大战,人工智能“浪潮天梭”一举击败5位象棋中国大师。随后,当时有“中国象棋第一人”之誉的许银川挺身而出,单挑“浪潮天梭”,与之打成平手。许银川赛后表示,人工智能的强大算力非常可怕,但人类下棋的棋感、美感是电脑不具备的。

        时间来到2023年,人工智能(AI)取得长足发展,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尤为引人瞩目,只需输入简单指令,就能自动“创作”出优美的文字、图画等,还能与人类对话交流。今日的AIGC不仅比“浪潮天梭”更懂美、更懂人类,而且与“浪潮天梭”高2米、重300公斤的大块头相比,上网便可及的AIGC展现给用户的一面简直“身轻如燕”,因而更快飞入寻常百姓家,令人们表达创意、开展创作变得愈发容易。

        AI从事文化创意活动已经有些年头了。2015年,谷歌推出人工智能Deep Dream,在美术领域大展拳脚;2017年,微软人工智能小冰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被部分学者认为丰富了当代文学的创作经验。不仅如此,自2016年起,英国举办了多届机器人艺术创作大赛,让AI生成的作品一较高下;世界知名艺术品拍卖行佳士得从2018年开始成功拍卖多件AI产出的艺术品,成交价高达数十万美元。这些动作似乎从艺术生产体制及市场的角度,认可了AI介入创意行业的合理性和价值感。

        人工智能自1956年首次提出以来就备受关注。早期,人们常因AI不够智能而嘲讽其为“人工智障”;眼下,当AI智能程度越来越高,人们又表现出忧虑乃至惶恐。AI的内容输出究竟是照猫画虎还是自出机杼?AI将击败乃至取代部分人类创作者的论调,究竟是杞人忧天还是现实危机?在AIGC大显身手的2023年以后,这些疑问成了相关从业者无可回避的话题。


        让一部分创意活动先智能起来

        人类的发明创造常常以辅助自身活动、满足自身需求、提高效率质量为目的,人工智能也不例外。

        并非所有技术上能够实现的构想,都有机会应用于现实。AI尤其是AIGC诞生于创意需要被批量生产的环境中,其在文本生成、视觉设计、音乐制作、视频处理等方面展现出超凡的能力和广阔的应用场景。

        目前,通过AIGC生成新闻稿、发言稿、宣传海报等尝试已经屡见不鲜。但相较于一般意义上的内容生产,AIGC根据指令生成诗歌、小说抑或视觉设计作品等,更有文化创意的意味。在2022年底举办的世界智能制造大会人工智能赋能智能制造论坛中,粤港澳大湾区数字经济研究院讲席科学家张家兴带领现场嘉宾体验AIGC,用户输入指令、选择绘画风格后,AIGC即可在10秒钟内输出图画。只不过,要想图画更具艺术感,仍离不开人工修改调试。2022年8月,AIGC绘画作品《太空歌剧院》在举办于美国的新兴数字艺术家竞赛中获得“数字艺术/数字修饰照片”类别一等奖。据介绍,创作者将AI自动生成的百余幅图像进行微调,经过约900次迭代,再经过约80小时的修饰,最终完成了《太空歌剧院》。

        如果说AIGC生成文本、图画等方便了个人用户进行自我表达,那么其在影视领域的应用则更显其行业与产业价值。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张锐表示,从开发创作、拍摄制作到宣传发行、后期反馈等环节,人工智能在影视创作实践中展现出全流程价值:在前期开发创作中,可用于票房预测、剧本创作、分镜头脚本制作等;在拍摄制作阶段,可以参与虚拟摄制、特效制作、自动剪辑、图像处理、动作捕捉、虚拟角色创建等;在宣传发行及后期反馈阶段,可以开展大数据发行、以数据反哺创意等。

        可见,除了参与具体内容创作,AI还能够在项目运营维护等方面发挥作用。由此,AI甚至改变了文化生产的组织方式、管理模式。据了解,腾讯音乐娱乐集团、网易云音乐等机构、平台均广泛应用AI技术进行音乐推荐、歌曲版权管理、用户行为分析等。音乐界人士表示,未来,音乐流媒体平台上可能会出现更多AI应用场景,比如用自然语言处理技术提取歌词、制作歌曲标签以提供更准确的搜索推荐结果,进行自动化合成、混音以提高制作效率等。

        谈及AI在音乐领域的作为,“AI孙燕姿”大约是2023年热点话题之一。所谓“AI孙燕姿”指的是创作者通过某开源AI工具完成提取、训练、合成编辑等步骤,让AI以歌手孙燕姿的音色“演唱”各种歌曲,诸多网友认为,其效果已达到真假难辨的程度。无独有偶,2023年3月,歌手陈珊妮发布新歌《教我如何做你的爱人》。正当粉丝发出“好听”“风采依然”等赞美时,陈珊妮在社交平台发文称,这首歌曲并非她演唱,而是由她花费大量精力训练的AI所生成,音乐流媒体平台上的单曲封面也由AI生成。陈珊妮表示,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与关心音乐创作的人共同探讨并表达自己的思考:人工智能强势到来,创作者更应在意的并非是是否被取代,而是还可以做些什么。


        AI是真正的创作者吗

        更多专家学者和资深从业者的看法则要客观冷静得多:AI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者,目前面临巨大困难。

        陈珊妮一套行为艺术般的操作,初衷是探讨创作者在人工智能时代如何积极作为,但实际效果似乎南辕北辙,反而增强了人们的疑虑:聪明的AI是不是真要取代人类,去当艺术家了?AI取代论让一些创意行业从业者忧心忡忡的同时,也让一部分人与媒体兴奋不已,进而指点江山、贩卖焦虑,令人产生某些人将从AI的登堂入室中获益颇多的幻觉。

        王晋宁、黄心渊等学者认为,现阶段,人工智能在本质上是基于算法与程序进行模仿,是在规律分析基础上所进行的一种推测,只能称之为生产而非创造或创作,在价值评判、创新、共情等较为综合的、对创作而言至关重要的思维方式上,AI显得力不从心。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人类对于AI的引领、调试必不可少。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薄一航以生成式对抗网络(GAN)之于影视创作的作用为例指出,创作者的参与能够极大提升GAN的博弈效率,使之快速准确地达到符合主创人员要求的效果,同时为下一次博弈提供学习数据。这一过程充分利用了AI的强大算力,而居于主导地位的仍是人类创作者的灵感、理念、情感和习惯。可见,AI确实会干活儿,但倘若没有人类明确告知它干什么、怎么干、干得对不对,AI将懵懵懂懂,甚至胡作非为。

        其实退一步讲,暂不考虑AI的工作机制离不开人类的干预,仅就其模仿能力、产品成色而言,也与真正的创作者存在重大差异。人类创作者的动机、意图,面对特定主题和对象时独一无二的感受、心情等,AI均无从揣测。歌手孙燕姿可以根据词曲的特点、演出的场合、即时的心境等诸多因素,采取不同的方式来演绎歌曲;假如她愿意,也可以颠覆以往的演唱习惯,做出出人意料的表达。也许某天,歌手孙燕姿突发奇想、用“夹子音”演唱一首儿歌,这有什么不可以呢?但是“AI孙燕姿”不会突发奇想,也不会自我突破,它只能基于孙燕姿既有的声音素材猜测并输出“平均值”。

        从更宏观的视角观照,创意产品的风格、形式特征既属于个人,又不属于个人,既是创作者禀赋的外化,更与社会、历史、文化等息息相关。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为什么要将恶魔写进诗歌?日本导演黑泽明为什么用电影讲述头绪众多又莫衷一是的故事?不同的艺术处理与选择凝结着丰富的思想信息。AI想要模仿《恶之花》的意象堆叠或《罗生门》的多重叙述易如反掌,但失去了对思想意蕴的把握、对价值立场的坚守,其生成之物恐将令人不适。这并非危言耸听,2023年,某网络社群用户利用ChatGPT回答他人提问、生成大量误导性答案,给社会造成困惑,该账号也被依规处理,类似案例已不止一次发生。不难明白,AIGC之所以能提供好答案,是因为人类首先问了它一个好问题,并对AIGC提供的答案进行了必要的审核。

        文化创意与人类的心灵、精神、实践活动息息相关,人类借此思考宇宙人生、映照历史社会、表达思想感情、寻求生命的完满与充盈、追求自我的实现与超越。人在发展变化的时代、社会中开展的创意实践,必然以创新为使命。AI凭借强大的运算和存储能力掌握海量数据,人类创作者难以企及,但已有的数据对于活生生的生命而言,永远是不完全归纳。正如华南师范大学教授段吉方所说,AI理解的人类文明就像程序代码一样,始终是静止抽象和不断累加的,但人类文明的最重要特征恰恰在于其不断发展、创新和变化的可能性。对此,AI目前是不理解的,鼓吹AI取代论的人是否理解,则不得而知。


        抹去AI身上的泡沫

        发展人工智能是一件好事,但是不能够脱离其计算本质而制造过多的泡沫。

        近年来,手机摄影的发展普及用登峰造极形容也不为过,但真正的摄影家并未因此下岗失业。纵然利用AIGC生成电影海报可以分分钟搞定,然而电影海报设计师黄海作为“中国最贵海报设计师”的地位依然稳固。在AIGC带来巨大便利的时候,国内知名科技公司小米仍然肯花数百万元邀请设计师打造品牌商标。一系列事例表明,创意、创作的核心枢纽在于大脑而非工具。

        谁有兴趣担任泡沫的制造者呢?北京大学教授胡泳的分析提供了一种合乎逻辑的推测。胡泳撰文表示,夸大AI的能力对某些公司有利,它们至少可以在劳资谈判中最小化人类创意的作用。此时此刻,应该担心的不是技术,而是使用技术的公司以之为由破坏知识工作者的工作条件。这种推测能够为技术发展的历史与现实经验所佐证。尽管理论家麦克卢汉认为“我们塑造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我们”,但人类终归拥有选择的自由;尽管技术中立论值得怀疑,但技术使用者、管理者是否中立,显然更需要揣摩。

        AI大举取代人类而霸占创意行业的可能性目前来看微乎其微。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无视AI带给创作者的现实冲击。AI正改变着创意生产的流程、方式,敦促从业者与时俱进、不断升级技能,简单以重复性劳动干行活儿的从业者,可能被AI逼入尴尬的境地。此外,正如历史上机器的发明曾导致不少手工业技艺面临危机乃至失传一样,AI作为强大的创作辅助工具,也有可能对手工创作能力与经验的习得、延续造成不利影响。据报道,2000年后,电脑制作的电影海报渐渐取代手绘海报,影院美工这个职业逐渐淡出公众视线。目前,上海还能提笔作画的老一辈电影美工只剩下十几人。未来,对人工智能的过度依赖可能导致电脑绘图也成为一项“绝学”,相关从业者的主要工作沦为不断与AIGC开展博弈并对其生成物进行筛选。若真如此,竟有些分不清谁是人、谁是AI。

        当人们习惯了电脑、手机打字,提笔忘字的概率就会增加,这是许多人生活中都曾有过的经验。以此忖度,手动、独立创作经验的减少有可能磨损人的感知力、想象力、审美力,这些能力的钝化对创意行业而言可能是致命的。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研究员祝帅通过对人工智能时代设计美学变革的分析,阐发了这一点:“如果说现代主义和传统设计相比失去的只是手工性,通过‘换笔’改变了艺术设计审美范式的话,那么,AI艺术创作对于现代主义设计的冲击则体现在‘换脑’,可以说彻底颠覆了创意生成的法则,让有机或曰随机的人脑创意被算法所取代,让设计思维、图形创意等现代主义时代的设计核心技能让位于机器的程式、套路。”

        机器的程式、套路一方面可能带来创意、趣味、新鲜感的丧失,另一方面还可能导致偏颇、局限与谬误的累加。AI开发者的眼界决定了AI的“先天禀赋”,AI基于既有数据开展机器学习,吸收数据库中精华的同时,也难免复制其糟粕,一时泥沙俱下。具体到文化创意领域,恐将造成守成有余、创新不足甚或阙如的局面。AI对创意产品之相似物的低成本、大规模生成,很可能淹没真正的文化创意价值甚至劣币驱逐良币,高维度审美创造、审美经验的贫乏,终将为平庸、媚俗和资本逐利腾出空间。至于这一过程可能附带的法律、伦理等问题,则是另一个话题了。


        学会与AI好好相处

        在充分认识AI的优势、局限,预见其可能诱发的问题的基础上,学会与机器好好相处,才是当务之急。

        自工业革命以来,技术进步带来的影响、人与机器的关系等命题始终为社会所关注。与之相关的真知灼见参与推动人类技术、社会、文化的进步,而另有一些观点已被碾作历史的烟尘。事实上,倘若仅仅讨论AI是否能取代人类创作者,在得出否定答案后沾沾自喜,其背后的思维模式仍未跳脱人与机器二元对立的框架。人以一叶障目,不妨碍泰山岿然不动,AI已经切实地为文化创意领域乃至人类社会带来新的实践与理论课题。

        AI在资料整理、数据分析等方面比人类更具优势,这要求创作者更加充分地发挥人类的能动性和创造力,为AI提供灵感、方向和规约。同时,在对人的主体性怀有充分自觉的前提下,对AI的开发、利用还可更加深入。以影视行业为例,限于研发成本、商业模式等原因,从业者用来辅助创作的AI模型通常是较易获得、使用成本较低的“通用版”,做不到实际创作问题与技术解决方案点对点适配,如果未来能够出现针对某一具体创作环节的、专业度更高的AI,其效率、效果都将更为理想。抛弃对立思维,人与AI可以携手把文化创意活动完成得更好。

        在时代的脚步、现实的需求、科技的发展、市场的激励等共同作用下,在创意实践层面实现人机关系良性互动、向好发展,并不是困难的事。然而科技进步带给人们的福祉或灾殃,从不局限于文化这一单一领域。因而,更值得思考的是,AI的高速发展迭代对人类的自我认知、人类与世界的关系等带来了哪些启示以及影响?该问题的答案必将对文化创意行业乃至人类未来总体性的社会生活产生深刻影响。

        思想理论界提出并逐渐丰富、完善后人类主义的概念,正试图对此做出回应。尽管后人类主义内部尚不具备完全一致的理论体系、学术立场,但其总体上强调人机共生共融,将机器视为“非人类实体”,机器可以充当人类感官与能力的延伸,在人机互动中不断调整、构建并重新确认“人”的定义和边界。这种理论立场有助于抛弃二元对立思维、理性考量人机关系,既不打压技术的进步,又不制造虚幻的焦虑;也有助于约束人类过度膨胀的自信与傲慢,以更科学、平和、长远的目光和姿态寻求进步发展。人类的文化、艺术和美学也可在后人类主义理论视域下获得新的阐发、开展新的实践。在这个过程中,人可以如同牛津大学教授马库斯·杜·索托伊所说,通过AI生成的作品进一步探寻计算机底层代码中的本质,也可以通过对人机关系、身物关系的反复思量而更加深刻地认识自己。越是知己知彼,就越容易把双方的关系保持在理想的平衡点上。

        计算机之父图灵说,面对会“思考”的机器,尽管人可以在关键时刻切断其电源,但仍应感到非常谦卑。换一种角度考虑,人工智能归根结底是人类的发明,其带给人类的挑战在本质上是人类向自我发起的挑战,人类的艺术与文明也总是在应对挑战的过程中走向更大的辉煌。如此看来,这种“作茧自缚”的行为是何其勇敢、何其浪漫又何其伟大。

        每当一种技术产生巨大的影响、拥有巨大的潜力,人们就习惯在其名称后面冠以“时代”二字以显示其标志性价值乃至里程碑意义,诸如蒸汽机时代、互联网时代、大数据时代,以及也许正在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然而,以技术进步做断代,总难免将一部分人抛弃在时代之外;倘若不能以人为本,技术将丧失其意义。譬如,大数据主要通过收集人们在互联网上的行为痕迹进行分析预测,人以信息化、数字化的方式在这一技术语境下存在。那么,那些不常上网甚至不上网的人,其所思所想、所行所愿应该怎样被有效感知、记录并尊重?同理,人工智能这列快车如何与全民共享其速度与激情、不抛弃任何一名乘客,深刻考验着人类大脑的智慧和心地的良善。

        责任编辑: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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