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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墨生:中华文化艺术的个识(一)

      作者:梅墨生2014-08-15 09:10:15 来源: 雅昌艺术网专稿
          时间:2013年9月4日

          地点:北京一如堂寓所

          人物:、韩修龙

          《藏画导刊》编辑(以下简称“编”) 敬佩您在绘画理论方面多有研究,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中说:“六法之内,维形似气韵二者为先。有气韵而无形()似,则质胜于文;有形似而无气韵,则华而不实。”这怎样理解?中国画要讲“质”,那么,对于“文”,您认为在画里怎么表现它?

          (以下简称“梅”):南朝谢赫《六法论》第一条“气韵生动”,说的是把中国画气韵生动放在首位,我觉得,中国画讲气韵,这就是与西洋画最大的区别,中国画最大的特点就是“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 。中国哲学理念,可以说是个玄学思想,和西方的科学体系有很大的不同,那么,黄休复说的这个话,他认为,有气韵,就有质。形和质,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个“文”  ,我们从字源上理解,可以说是“纹理”、“纹路”,也可以理解成“文彩”;他说的“质”,就是气质,质地,中国哲学认为万物都是元气的演化,元气的流行,元气的运动,道自虚无生一气,又于一气分阴阳,又于一气化万千。中国的哲学是元气论的哲学,万物都是来自宇宙的混元之气,来自宇宙的元始太初之气。这太初之气,又化分为两仪,即阴阳,如此愈演愈繁而成万事万物,才有世界。这个“质”,是本质,这个“形似”,是万物都有形状,而秉受了先天之气。元气之演化了不同的形,比如说,气质是树木,松、杨、柳、枣、槐,是有其质的分别,但又都是树木,即质。枣木不高,质坚;杨木高,质松等,这是性质,气质。由气质而化演为形,这是文,是姿态。所以说,只把类别画出来,而无气韵,就是只有形状似,是华而不实。如画山,画出山的质地,而无山的纹理,山的具象,就是质胜于文。先秦儒家文化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具体到美学上讲,文质相兼,神形相兼,才是完美的事物。就历史地看,黄休复这个《益州名画录》,不如谢赫的《六法论》影响大。

          编: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说:“生纸墨漏,画家之一厄也。何能见长?在过三十年后,观此纸又有意味,世恐未有知之者。”似是说初学用生宣不易,难以控制,待有了笔墨经验以后就会用墨了。是否这样?

          梅:其实石涛在这里,是说特殊的材料,会得特殊的趣味,利用不同的纸地,纸性,因为发生水墨的效果不同,给人的美感,意趣是不同的,应该是在讲这个。石涛在我看来,是三百年来中国写意水墨一派的广大教化主,尤其近百年来,他的这一画风的影响,由于晚清以来,李瑞清、曾农髯、、、、潘天寿等一大批人的推崇,甚至把他做为一个革新派和正统派的对比人物来提。他作为一个隐身逃禅方外的人物,其心路历程自有不同,外人自难以致信。从他留下来的诗、题跋、书画之类来看,石涛是一个富于感受力、表现力,富于激情的一个艺术家,而且他的才能全面,在禅宗里接的是正宗的临济法乳,他的天份、慧根应该是了不起的。学养也很是过人,故而当时有的人就把他推为江南第一,甚或正统画家里也有对他另眼相看者。但石涛当时有世俗和功利的一面,比如他三接圣驾,就有了不超脱的一面,这也可以理解。单从艺术上而言,他是极富于激情、才情、学养和表现能力综合型的艺术家,他的最大特长是水墨一派,山水、花鸟、蔬果为其特长。这里所谓的生纸,是晚明至清,生纸才愈为人们所看好接收,你看后来的“扬州八怪”,也都画在较生的纸上,这说明,元以前的用纸大不同,用笔,羊毫、长锋都是后来的事情,这对画家的风格都至关重要,所以,我们说,“欲先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就要求,所用材料对画的影响。至于善书者不择笔,话分两面,这里是说特殊的纸墨,“墨漏”,是说渗的厉害,这是短处,但要是把握好了,就有别趣,这个别趣,就是他的淋漓纵横。四王特点是渴笔,是正统,如董其昌,淡墨渴笔是当时正宗,但用湿笔湿墨是当时的非正派,是野狐禅。石涛属写意一脉的山水,是讲笔墨的,是以精神为主宰,以心意为主宰,他在《画语录》说: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是说还要归于我,我来做主。石涛归结起来说,是笔墨纵横,水气淋漓,富变化。看其传下来的作品,也都如此,这就把他和八大连在一起,应该说他是遥接徐渭的一脉,又有所发挥,是与“干淡白”正统一派的,不是沟壑分明,但有区别又有联系的,元吴镇也要归为水墨淋漓一脉。但就正统的而言,他还是别有创造意义的。石涛早年也有干淡白一路画风。

          编:在《冬心画谱》中有言:“吾友兴化郑板桥进士,擅写疏篁瘦篠,颇得萧爽之趣。予写此者,亦其流派也。设有人相较吾两人画品,终逊其有林下风度耳。”看来,金冬心对郑板桥的竹子是比较肯定的。若放眼古人墨竹一脉,早有文与可、吴镇、夏昶在前,前贤的那种古意、未形成程式化且更应为我们所学习,是如此吗?

          梅:金冬心这番话的意思是说,自己不如郑板桥有林下风度。这里的“萧爽”是冷逸、清峻,林下之气也就是“萧爽”。当然,他金冬心也是有林下风度的。古人的墨竹,宋代之文与可,元代之吴镇及后来的夏昶等,与郑板桥相比,更写实,更逼似与实物的本真面目,更尊重于格物,重师造化。林下风度就不是廊庙风度,是与之相对立的,林下风度就是山林气象。我们中国文化分那么几块,有廊庙文化、山林文化、田园文化、市井文化。其实金冬心的竹子,是更向主观发展,是更向写心的发展,更主观。那么,前边的文与可等就是更客观,金冬心不过是借竹子来写自己的精神意趣,金冬心在写意上比郑板桥走的还要远。我们从艺术的提炼和纯化的角度来看,金农的更高级,更概括,更程式,更抽象,更纯碎,是向更简约发展。郑板桥在文与可与金冬心之间,就是说,他不太写实,也不太写意。至于说到“古意”,这是相对的,清人对明人来说,明是古,对明人来说,那宋元是古,而对今人来说,宋元明清都是古,隋唐秦汉都是古。今人看金农是古拙,我们看郑板桥也是古,但我们看吴镇、夏昶也是古,当然,吴镇夏昶的竹子那是典型的宋元风度。这个程式化呢?其实是一种成熟,比如京剧,我们可概括出生角旦角末角丑角什么的,都是古人的归纳,  这本身是高度的程式化。像那脸谱更是一种脸谱化,程式化显示在京剧里,就是一个仪式。还有唱腔的程式,都各有不同。我们若持否定态度,认为中国画衰败了,认为四王的画千篇一律,程式化,如果以积极的一面来说,中国画因为程式,恰是它独有的特点,不然就是否定中国画,如果加以克制和修理,那还有八大金农吗?那还有徐渭石涛吗?所以我反感被西洋理论渗染的人士对中国画的指责,所以我认为程式化是中国画的一个特点,他蕴含着中国文化的精神。

            编:赵松雪论画竹有“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中国画离不开书法的修养,已成定论。书法作用于画,表现在何处?

          梅:这个问题至今还不能说已弄得很清楚了。所谓的已成定论,也有意义。比如有好多人,在时下的画家里,认为画画就是画画,写字就是写字,不要拿书法取代画画,这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是,原则也同意书法作用于国画,但是说归说,做归做。特别是受到学院派教育的人,受到西方观念浸染的人,对于书法作用于国画的观点是抵触的,其实这个观点之争由来已久,比如,像我们中央美院,在教学上,如何借用书法,也有很大的分歧和争论。前不久,去世的著名书画家先生,在当年中央美院建立书法教学研究时,他是据理以争,做了很多努力,其实当时意见很不一。书法作为教研的一部分是一回事,书法在绘画教学上真正能起多大作用这又是一回事,那更勿说在社会上了。这书法作用是个老问题,这个老问题我认为至今没有真正的达成共识和解决。但大家目前在原则上都这么认可,却在一些画工笔画的人,相对认可的就较少,这也是很表面的看这个问题,现在是越画越细,有工艺的倾向,工的风气,甚至还有很强的装饰味道,学日本画的味道,其实把中国的那种传统工笔的味道也变得单薄了,变得很浅化了。其实在我们古人,工与写都有着写的意味,那一笔一笔都是写出来的,只是相对说有的要繁密,有的要工整,至后来至今日,将工笔画工艺画了,这是我要持批评态度的。甚至把写意画变成粗鲁的涂抹,把工笔画变成精细的工艺。这两种倾向都是对中国画的误导和曲解。那么,书法作用于画,说过一句很本质的话“画诀通于书诀,画法既是书法”。这个说法和几百年前的赵孟頫是遥相呼应的。但是赵孟頫只是说“写竹还应八法通”、“书画本来同,”那这个“本来同”,我们可以理解成,书与画同源,用艺术的生成论,它们是不分的,书是画,画也是字。另一面呢?赵孟頫打出来的旗号是复古,追求画要有古意,再往上追呢,是艺术手法上要“本来同,”实际上这种观点很长时间是起着主导作用的,“中国画”和“国画”的概念是很晚的,其实就是绘画,就是水墨丹青,这是人们面对外国人而言的。书与画所用材料相同,这是物质层面的,在理法层面上,也就是赵孟頫讲的这番话,字画相通,那么,更重要的是,在中国文化精神的理念上,我认为一定要上升到这个高度,庄子所描绘的那个宋元君,先秦的那个画家“解衣盘礴”,那个状态他说这是“真画者”,真画画的人。意思是说,中国的这个绘画,可以扩展到中国的所有艺术,从一开始它的那个前身,它一开始诞生的那个根,就是解衣盘礴,精神自由,思想奔放,想像浪漫,无掛碍,那才是中国真正的艺术精神。这一点,所以台湾的徐复观说,艺术的精神就是庄子和禅学的精神,从这个角度来说,书法作用于绘画就是精神宗旨上的,书法更接近于表现与自由,更接近于自由挥洒,书法更接近于那个“形”,字的结构与点画的表达,但它正是高度的规约化了,既是简约到不能再简约,比如把书法的笔画归约成八法,这就是最大的规约,也可以看成是最大的规约。所以说,书法作用于绘画,那可以说,在具体的技术层面,在具体的视觉因素,在具体的笔墨点画层面,但更重要的是在精神意藴和情感的释放方面和自由度方面,都是不可分割的。

          编:陈师曾在一篇文字里说:“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之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您怎么给“文人画”下定义?应该说,这是个不新的问题,您觉得现在还有谈这个的意义吗?

          梅:陈师曾说这个话的时期,正是中国的文化,在新旧的争论之际,或说是中西文化,中外文化碰撞和争论时期,所以,有学衡派整理国粹 ,保留本土文化发展的主张,也有全盘西化派、融合改良派、折中派,正是文化精英们、文化前驱们,在此一时期做价值判定之时、理念选择之时,各言其是,各言主张时期。陈师曾作为一个文化世家,世家子弟,当然有其修养学识,毫无疑问。又曾留学日本,但以其深厚的学识艺术修养在此,故而对文人画的推崇,这种阐释与坚守、理解,这就和缺少这种文化背景的人士肯定大相径庭。比如,像、林风眠。陈师曾的话也很有代表性,第一,他是说,你的绘画要有文人性,要有文人的品性气质;再一个是,你的绘画里要表达出文人的意趣,要体现出你的文化修养,而不是单单考究艺术本身的东西。这个观点是个传统,比如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比如说,字中有眼。字与画不可俗,要有诗外意,而力避画而无韵,这个观点在唐人论诗论画里都谈到过。他只是讲得更明确概括。中国人讲通感,中国人讲笔性。钱钟书在著作里也有专门论述。如果我给文人画下定义:第一,它与其它画派一样,都有高低,雅俗,上流下流,不必一概而论。当人们批评文人画的时候,往往拿一些末流的文人画说事,为什么不拿上流的文人画说呢?如果说写实的绘画,他也有上流末流之分,故而,我认为文人画是个中性词汇,不必有成见,不必去任意褒或贬。第二,中国还不能与“西风烈”的大背景截然分开,在这个大背景中,中国几个大的开山人物,几乎都留学海外,东洋与西洋,都试图要改造中国画,指陈中国画陈陈相因、保守,认为不形似、不科学。在武术上,也认为不如海外的体育而谓之“东亚病夫”。海归者认为,我们无纯宗教,无纯哲学,中医可以取消了,也是失之科学的。陈师曾言说之时,正是“新文化运动”之时,以一个“不科学”几乎要把本土的文化一票否决,无论是陈独秀、胡适、傅斯年、鲁迅、还是周作人,这些精英们,都持否定态度。就文人画来说,鲁迅先生也很挖苦地说:“两点是眼,不知是莺是燕,”所以鲁迅先生深刻也偏颇。甚或有了取消中医的运动,进而引起了一场辩论。有此一背景,陈师曾这个话,是有着浓郁的本土文化的情结在。再说,大可不必以末流之文人画说事,八大、石涛世界公认,是不是文人画?如果这也否去,那中国画还存在吗?千年的中国美术史是不是要改写?改良而后,都要变成朗士宁这样的绘画吗?所以,我不同意像高其翰这样的美术史家对中国画的价值判断。高说中国画的唐宋元明清,越来越下降,独推唐宋,以为高明。然其没有中国文化的背景,也缺少对中国书法的理解,只要不了解中国书法,无论地位名望如何,都不能真正解读中国艺术的精神。我认为文人画应该倒过来,叫人文画,人格、文格、画格。中国以道德为师,一切都要回到人这里,讲究以诗为教、以画为教、以书为教,教化世道人心。文人有忧患意识,有担当意识,有了道德文章之后,再从事绘画,以此来表达的精神世界。

          本文原载于《藏画导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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