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爱尔兰摄影家迈克尔.瑞恩

“这奇怪而优雅的男人展示着他的宝贝”（《螺旋桨女孩和其它故事·乖戾的爱丽阿诺》）

当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在北美领跑票房的时候，一部充满奇幻色彩的《螺旋桨女孩和其他故事》摄影展在上海开幕。在这部“为爱而写的书”中，知名爱尔兰摄影家迈克尔.瑞恩为他的女儿写下了十个超现实的阴暗诡秘的冒险故事。其中既有父亲对忽略女儿的内疚，亦有他自己的内心彷徨，更是一条你我他逃离现实烦躁、遁入梦中世界的“快速通道”。

　　

　　文/ 刘旭阳 图/ 东画廊提供

　　

　　从前有个女孩，她的爸爸工作忙

　　在他修理飞行器的工场，她得自己玩

　　那可真是又吵又脏又无聊

　　小女孩想要去冒险，来点儿不平凡

　　她从柜子里找了只老望远镜

　　（能看无比远）

　　她看了一圈，掠过地平线

　　从一幢没门的荒屋里窥探到了一个电风扇

　　——迈克尔.瑞恩（Michael Ryan）《螺旋桨女孩》

　　

　　迈克尔.瑞恩（Michael Ryan）的《螺旋桨女孩》就是这样开始的，一个女孩，透过不寻常的透镜，穿越到无穷的远方、无门的荒屋，开始了她的奇遇。像爱丽丝一样，瞬间来到比例和规则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梦幻世界。

　　迈克尔.瑞恩的作品集《螺旋桨女孩和其他故事》既是摄影集，也是一部童话诗集，瑞恩的女儿扮演了漫游的“爱丽丝”，以主角螺旋桨女孩的身份呈现在镜头下。瑞恩的创作灵感很大程度上来自其童年记忆，《爱丽丝漫游仙境》等传统维多利亚时代故事插图中常常出现的那种鬼怪精灵、怪诞的梦以及拟人化的生物等形象，深深地印在他心里，而他小时候阅读的伊索寓言等，常常具有某种“能够感觉得到，却无法确切表达的深刻的奥秘”。于是他对于手绘背景布、僵硬的姿势以及泛黄的色调等既显古老又具神秘感的视觉表达，有着特殊的偏好。《螺旋桨女孩和其他故事》的摄影和文字，就像那些旧日的童话传说一样，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瑰丽与惊悚，同时又往往具有多重含义。

　　东画廊正在举办瑞恩的个展上，可以看到他的那些摄影作品。黑白泛黄的照片，鬼灵精怪的情境，好像许多个通往幻境的窗口，引你朝里、朝更深处窥探。而当你探得太深的时候，小心一头栽进兔子洞里，然后就会发现，自己所到的那个地方，就好像一出半夜三更演出着的童话剧舞台一样。那是那些绘景的作用。绘景在照片中，有时毫无破绽地化作环境，有时又很明显只是背景，带来的戏剧感却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增强了怪诞、突兀和脱离现实的感觉。画面中的玩具和各种奇怪的杂物，时而是景，时而是物，又始终可能是有生命的角色；而女孩时而在亲历奇遇，时而像是讲述一个个故事的演员，时而又像是一个演童话剧的演员发生了奇遇??看过迈克尔.瑞恩的梦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好莱坞鬼才导演蒂姆.伯顿的图文集《牡蛎男孩忧郁之死》。尽管充斥着光怪陆离的故事和人物，他们的世界对于我们却一点都不陌生。我们甚至能够体会“螺旋桨女孩”、“牡蛎男孩”们那种渴望被疼爱、被理解包容的脆弱孤独。但是，与蒂姆.伯顿故事中主角荒谬却悲惨的遭遇不同，迈克尔.瑞恩给读者们留下了更多的空间。虽然他对记者说，自己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有着好莱坞式结尾的幸福传说，其中同样包含着来自现实世界阴暗的反射，但是从孤独的“螺旋桨女孩”聪明地组装出一台飞行器去外面的世界冒险开始，对现实的逃避和恐惧开始变成了对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尽管黑白的照片没有办法给观者太多绚丽的色彩，尽管到最后，经历了数次荒诞遭遇的“螺旋桨女孩”还是被父亲没收了自己的飞行器，但这并非故事的终结。

　　迈克尔.瑞恩的作品《一个女孩的梦》系列，在东画廊去年举办的爱尔兰和中国艺术家联展《 寓言》中曾大受好评。2008 年，瑞恩从3000 多名摄影师中脱颖而出，成为60 名被列入文艺复兴基金会画册和展览的艺术家之一。瑞恩毕业于爱尔兰知名的克劳福德（Crawford）艺术学院，目前作为一名全职的商业摄影师与妻子和女儿居住在上海。这些年来，从日本到美国，他的艺术作品得到了许多奖项，并且刊登在全球各地的杂志上。2008年，他被英国黑白摄影杂志（B&WPhotography）评为“年度静物摄影师”及“年度人物摄影师”，2009 年则被该杂志评为“年度摄影师奖”。

　　

　　B=《外滩画报》

　　R= 迈克尔.瑞恩（Michael Ryan）

　　

　　荒谬时空是塑造仙境的首要前提

　　

　　B：为什么你对黑白摄影情有独钟呢？

　　M：在刚刚涉足摄影的时候，我的技术很糟糕，甚至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于是，我开始转移自己的学习重心到相对来说更简洁的黑白摄影技术。在黑白世界中，你仅仅需要关心曝光补偿的问题，而不是各种色彩、光暗之间复杂的搭配。这让初学摄影的我开始逐渐领悟了拍摄之道。后来，当我技术渐渐成熟，开始尝试拍摄彩色照片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有种失落的感觉。我已经爱上了这种黑白呈现的世界。

　　此外，我总觉得面对一幅彩色照片，缤纷的色彩往往首先抢走了人们的视线。比如，同样一幅画面，一个穿着彩色套头衫的男孩，人们往往会被他的套头衫所吸引而不是他的神态。但在黑白照片中就不一样。往往只有在看起来更简单的黑白照片中，摄影师打破了色彩的垄断，这会让照片的内容更顺利地抓住你的心，让照片中的主角在你心中获得生命。

　　B：许多擅长拍摄黑白照片的摄影大师，比如2009 年荷赛摄影奖得主安东尼.苏奥，都把黑白摄影看作是为作品增添历史气息的利器。

　　M：如果你仔细观看我的作品，你会发现照片中除了黑白两色，还有一些淡淡的棕色等等。这些都让照片充满了复古的色彩，但这不是我唯一的目的。我这样处理照片，是为了让它们能引起人们对光阴的错觉，没有人知道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摄的。也许它们来自远古，又可能来自维多利亚时代，或者10年前、5 年前，甚至就在昨天。没有人知道我的故事发生在何时。

　　B：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没有详细的空间坐标，这让你的照片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神奇的传说。

　　M：荒谬的时空是塑造神秘仙境的首要前提。我可不想让观众一看到我的照片，就说：“哦，这照片是在2009 年的新天地拍的。”

　　B：在这些照片和故事背后，你希望向观众表达出你自己的某种暗示么？

　　M：尽管我为每幅照片都撰写了相应的故事，但我并不希望我这是在引导人们按照一种定式来欣赏、阅读我的作品。在我的博客中，我发现在我博客中每个留言的人对于这些照片和故事都有他们自己独一无二的解读。人们对于作品的认识完全是基于自己童年的经验。对于各种各样的感悟，我不会告诉他们我的本意是什么，确实也没有什么本意，因为每个观众对于艺术作品的理解，我想，就应该是这些照片所想要表达的真正涵义。我做的是用零散的信息创造一个宽广的想象空间，在那里人人自由。

　　B：这组照片创作花费了多长时间？

　　M：每一幅照片具体拍摄的时间都不同，有时为了布置场景，给我的“螺旋桨女孩”穿戴好道具，调整其他角色的情绪，找到合适的场地，往往会耗费大量时间。整部作品从拍摄照片到撰写文字，最后编辑出版，一共花了两年。

　　

　　献给女儿的童话书

　　

　　B：你创作这部作品的灵感来自哪？

　　M：灵感来自我童年的记忆，电视秀、BBC 新闻、儿童娱乐节目以及维多利亚时代的童话等等。《爱丽丝漫游仙境》对我的启发最大，在我们的世界里，动物和人一样，会说话、能思考、充满冒险精神。此外，摄影艺术给了我创作的空间，让我在某一天突然想到要通过摄影来讲述我的思想和我的故事给别人“听”。我很喜欢古典的肖像摄影，你从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那些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这些摄影作品来自我脑海中臆想的角色，他们稀奇古怪，有的并非人类，或者半人半鸟等等。由于这些幻想中的角色并非真实存在，他们的经历充满传奇，所以我采用了多重曝光的手段，来呈现这种梦幻的故事。

　　B：照片、文字，在你的“梦魇”世界中哪个更重要？

　　M：照片尤为关键。很多时候，在最初的拍摄过程中，我的脑海中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有一些朦朦胧胧的人物形象和构思。所以有时当我对于所创作的角色有了更详细的感悟之后，为了更好还原那些情景，夹杂更多的深意，我会重新拍过，直到获得自己最满意的那张照片为止。有了照片之后，我才会添上一些文字背景，使之成为故事。

　　B：据说照片中的女孩是你的女儿。

　　M：的确，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部父亲给女儿的童话。我很爱我女儿，我非常希望能够陪伴她一起长大。但那时作为一个商业摄影师我常常没日没夜地工作，甚至没有周末和固定的假期去陪伴家人。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突然发现女儿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许多，我都不知道她已经是十岁的姑娘了。我们之间缺少了解，彼此的距离一下子被生活放大了许多倍。于是我不再拍广告。6 年前，我们一家人定居在上海，这样我有了更多时间陪伴女儿。

　　B：尽管你说这是一部童话或者寓言故事集，但其中古典与现代的重叠却让我看到你似乎在影射一种虚幻与现实的冲突，这更像一部成人的童话，不是么？

　　M：这不是冲突，而是一种逃避。现代生活的压力，让你我都有一种逃离当下、寻找精神家园的冲动。比如在我觉得工作压力过大的时候，我就会去读读那些放松的小说。这部书除了是送给孩子的礼物，也同样是给成人看的童话。它似乎在告诉人们，你用不着和你的世界拼个鱼死网破，你可以逃离那个你讨厌的现实世界，获得片刻的休憩。当然，有时这个虚幻的世界也并非尽善尽美，毕竟它来自现实世界，会像一面镜子反射你的感触。就好像梦魇，那里有快乐，也有恐惧，有光明，也有黑暗。甚至还有很多你不能理解的情景和感觉，充满神秘，等待你去探索。

　　

　　商业抓住瞬间，艺术想要永恒

　　

　　B：你曾经是一名专业的商业摄影师，但现在你专注于艺术摄影，曾经的经历对你有什么帮助？

　　M：拍摄广告片，对于摄影师来说，往往意味着沉重的压力。商业摄影的目的，很单纯，就是用你的照片抓住人们的视线，让他们的意识停留在你的图像上。这让我懂得如何用技巧和形式吸引大众的目光。但商业摄影作品往往只能够让人们的目光停留很短暂的时间，有时候甚至仅仅几秒钟就会被人彻底忘记。而艺术创作的目的，是激发人们看到照片之外的世界，激发他们的想象空间，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形式主义带给人的冲击，更需要作品本身具有种种深远的内涵。它的目的不是怂恿人们消费，而是创造一个精神世界，让人去感知回味，甚至流连忘返。商业摄影可以抓住瞬间，但艺术摄影师想要的是永恒。

　　B：那么你是否认为摄影的最高境界就是通过照片来给观者的思维创造无穷的延伸空间，而不是单纯靠视觉的冲击力来考验我们的审美？

　　M：就我来讲，在拍摄每一幅照片的时，我所想的都是怎样通过照片，来把照片背后的故事传递给观者。我希望能够通过照片中的细节，为人们的大脑提供丰富的思考空间。就好像照片是一把钥匙，观看的人通过照片和自己的人生阅历相连，在脑海中形成一个完整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但有时摄影的目的并不如此，拍摄广告片、新闻片，摄影师担负的责任还包括很多其他的东西，这和艺术摄影不能做类比。高强度、快节奏的摄影，往往更让人难以把握。压力是一把双刃剑，有时候，它可以促使摄影师不断自我提高，但有时候它会使你把好照片扼杀在摇篮之中。作品的截稿日期往往是一幅优秀作品的毒药。

　　B：你是用什么型号的相机拍出这些奇幻的照片呢？

　　M：以前我用胶片拍，拍了很多年。现在我开始使用数码相机了。我现在用的是佳能5DMarkII，它的性价比超高。尽管它没有我另一台1DsMark III 连拍速度快，但它的画质让人震惊。我不在乎机器是什么牌子或型号，而是谁能给我最好的成像，5DMarkII 是我的最爱。

　　B：为什么把脚步停留在上海？

　　M：我的夫人是上海人，我们1992年的时候曾在上海度假。那时候的上海和今天的上海截然不同，外滩也不似今天繁华。但是上海和中国发展之快带给我巨大的冲击。我的家乡都柏林非常小，只有100 万人，有时候让人感到压抑，而上海这个大都市不同，她可以带给我更多的创作空间和生活空间。比如，在上海你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创作道具，像那些羽毛，它们的价格合理得超乎想象，这在都柏林是找不到的。对于艺术摄影来说，上海是天堂。

　　B：上海的生活对于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么？

　　M：在展出的这组照片中，有些场景人们会很熟悉，比如有幅照片就是在新天地拍摄的。但我的作品大部分来源于我过去的经历和纯粹的个人幻想，而不是现实世界。我很少做那种社会纪实摄影。有时我也会“扫街”，拍一些上海人的日常生活。这并非为了创作，而是我希望能够给家人留下美好的回忆。

　　B：对于像你这样的艺术家来说，过去一段时间全球经济的萧条有影响么？

　　M：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过去一年中，我也接一些商业片的工作，经济不好确实导致“单子”数量的缩水。但这恰恰给了我更多自由的时间，可以从事我个人的创作。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好的摄影师，即使没有任务在身，你也要不停地练习，以保持技术的纯熟。所以对我来说，市场对我的影响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