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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实中..2009-09-09 18:20:43 来源:中国国画家网
比兴第三十六
《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玄注:“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 …郑司农(众)云:‘……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讬事于物。’”
《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兴者以善物喻善事。”
何晏《论语集解》在《阳货》篇“诗可以兴”句下引孔安国说:“兴,引譬连类。”
《文章流别论》:“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
钟嵘《诗品序》:“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毛诗正义》:“比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谓刺诗之比也。兴云见今之美,取善事以劝之,谓美诗之兴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卷一)
《史通•叙事》:“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矣。”
皎然《诗式》卷一“用事”条:“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
吕与叔《诗说拾遗》引程颐语曰:“兴有兴喻之意,比则直比之而已,‘蛾眉’、‘瓠犀’是也。”
胡寅《与李叔易书》(《斐然集》卷十八)引李仲蒙之言曰:“
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者也;索物以讬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又见《困学纪闻》卷三)
《诗人玉屑》卷十三引黄彻说:“赋者,铺陈其事;比者,引物连类;兴者,因事感发。”
朱熹:“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 (《关雎》集传)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螽斯》集传)又:“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葛覃》集传)
朱熹《诗传纲要》:“兴者,托物兴辞,初不取义。”
朱熹《楚辞集注》:“赋则直陈其事,比则取物为比,兴则托物兴词。”
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二。所谓比兴者,皆讬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寄讬,形容摹写,反覆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艺概》卷二《诗概》:“兴与比有阔狭之分,盖比有正而无反,兴兼反正故也。”
《札记》:“题云比兴,实侧注论比,盖以兴义罕用,故难得而繁称。原夫兴之为用,触物以起情,节取以讬意,故有物同而感异者,亦有事异而情同者,循省六诗,可榷举也。”
又:“案后郑以善恶分比兴,不如先郑注谊之确。且墙茨之言,毛传亦目为兴,焉见以恶类恶,即为比乎?至钟记室云: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篇第一章第三节:“赋、比、兴的说法,大概起于汉初的经师。汉初有三家诗,《齐诗》亡于魏,《
鲁诗》亡于晋,只有《韩诗》尚存其半。《韩诗》采用赋比兴的说法的。解为兴者,如《芣卫》,《韩诗序》云:‘伤夫有恶疾也。’……解为比者,如《鸡鸣》,《韩诗序》云:‘谗人也。’……《毛诗》与《韩诗》显然不同,如《芣卫》,《韩诗》认为是兴;毛认为是赋;《鸡鸣》,《韩诗》认为是比,毛也认为是赋;《伐檀》,韩认为是赋,毛却认为是兴。”又第三篇第九章第五节:“汉代经学家所谓比兴,含有美刺的意义,六朝文论家所谓比兴则是一种文学方法。”
朱自清《诗言志辨•比兴》说:“毛传‘兴也’ 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这两个意义合在一块儿才是‘兴’。”
程俊英《诗经的比兴》:“第一,兴多在发端,所以也称为起兴。第二,比的运用,总是以好比好,以不好比不好。但兴含比义时,有时也可起反衬作用,如以好反衬不好等。第三,兴是诗人先见一种景物,触动了他心中潜伏的本事和思想感情而发出的歌唱。兴是触物起情,所以兴句多在诗的开头,而比句则在章中。第四,比仅联系局部,……兴则不然,诗的开头两句,往往贯串全章,甚至全篇。例如《关雎》的作者,看见雎鸠水鸟关关的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兴句,便标示了本诗的主要内容,就是‘君子’追求‘淑女 ’的主题。”(《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比者,为一种类似之联想,亦即类似之譬喻,以丙譬喻甲,甲与丙之间,必有一类似之乙。英人李查兹《修辞学原理》曰: ‘极大之距离,可以譬喻合一,凭藉本意与媒介物,直接两物之类似,而此本意与媒介物,则由于共同之情状,使吾人将其合而为一。’其形式可简写如:
甲→(乙)→丙譬喻
甲与丙代表二种不同之事物,乙为其类似之点。试以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为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句中眉与肌各为甲,为正义。羽与雪各为丙,为譬喻。翠与白各为乙,为甲与丙之类似点。再以白居易《秦中吟》为例:‘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句中缯帛与丝絮各为甲,为正义。山与云各为丙,为譬喻。积与屯各为乙,为甲与丙之类似点。此种形式,为比之正例。”
又:“兴者,为一种继起之联想,即由甲联想至丙,甲与丙之间不必类似,甚至相对者,无不可据以表述。……盖继起之联想,重在前后衍生之关系,一因一果,不求形似,随兴所之。其形式可简写如下:
甲→(乙)→丙联想
其中甲与丙代表二种不同之事物,乙为其类似之点。由甲联想至丙,其类似点乙不必存在。……此种纯兴之体,严粲《诗缉》举例甚多。如《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严粲注云:‘兴之不兼比者也。述后妃之意若曰:葛生覃延,而施移于谷中,其叶萋萋然茂盛。当是时,有黄鸟集于灌生之木,闻其鸣声之和喈喈然,我女工之事将兴矣。’……凡此皆见景生情,偶然感发,无迹可寻。”
《诗》文弘奥〔一〕,包韫六义〔二〕,毛公述传〔三〕,独标兴体〔四〕,岂不以风通而赋同〔五〕,比显而兴隐哉〔六〕!
〔一〕“《诗》文”指《诗经》的文字。
《校证》:“张松孙本、纪本,‘弘’作‘宏’,避清讳。”《尔雅•释诂》:“弘,大也。”正义:“弘者,含容之大也。”《易•坤卦》:“含弘光大。”“弘奥”,深广。
〔二〕《诗大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正义:“然则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 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非别有篇卷也。”
〔三〕黄注:“《汉艺文志》:《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
《汉书•儒林传》:“ 毛公,赵人也,为河间献王博士。”《后汉书•儒林传》:“赵人毛苌传《诗》,是为《毛诗》。”郑玄《诗谱》:“鲁人大毛公为训诂,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 “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训诂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总术》篇:“述经曰传。”
〔四〕清惠周惕《诗说》卷一:“ 毛公传《诗》,独言兴不言比、赋,以兴兼比、赋也。人之心思,必触于物而后兴,即所兴以为比而赋之,故言兴而比、赋在其中,毛公之意,未始不然也。《文心雕龙》曰:‘毛公述传,独标兴体。’以‘比显而兴隐 ’。”
《困学纪闻》卷三《赋比兴诸说》条:“鹤林吴氏(全谢山云:名泳)论《诗》曰:‘兴之体足以感发人之善心。毛氏自《
关雎》而下,总百十六篇,首系之兴,风七十,小雅四十,大雅四,颂二,注曰:“兴也。”而比赋不称焉。盖谓赋直而兴微,比显而兴隐也。 ’朱氏又于其间增补十九篇,而摘其不合于兴者四十八条,且曰:‘《关雎》,兴诗也,而兼于比;《绿衣》,比诗也,而兼于兴。《頍弁》一诗,而比兴赋兼之。 ’则析义愈精矣。”原注:“《文心雕龙》曰:毛公述传,独标兴体,以比显而兴隐。鹤林之言本于此。”王元化《再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由于刘勰仍保持着汉人体法相兼的观点,既把比兴当作艺术方法看待,又把比兴当作由艺术方法所塑造的艺术形象看待,所 以篇中才有‘比体’、‘兴体’之称。”
〔五〕《校证》:“梅六次本、张松孙本‘通’改‘异’。”纪云:“‘异’字是。”《札记》:“风通,‘通’字是也。《诗》疏曰:‘赋者,铺陈今之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范注: “《
诗大序》正义曰:‘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五行大义》引翼奉说:‘风通六情。’”《校注》:“
按‘通’,谓通于美刺;‘同’,谓同为铺陈。天启梅本改‘通’为‘异’,非是。”
《斟诠》:“隋萧吉撰《五行大义》引汉翼奉《齐诗说》:‘风通六情。’此即彦和‘风通’之所本。《诗大序》孔疏:‘
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亦可为‘
风通’一词之注脚。孔疏又曰:‘ 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 盖即所谓‘赋同’之意义所在。”因风通六情,容易识别,故曰“风通”。
郭绍虞《六义说考辨•最后的总结》其十四:“自来注家,对于比显兴隐之说论说颇多,但对风通赋同之说则都没有提。案‘风通赋同’很难理解,各家均云‘通一作异’假使说‘风异赋同’,那么风指各国之风,当然可说是‘异’,赋则介于体用之间,当然可说是‘同’。假使照‘通’字来讲,只能说‘风’通于赋、比、兴三体,但对‘赋同’之说又多少有些牵强了。但是我们对于刘勰把风赋比兴连起来讲,却认为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其十九说: “如果专从文学的观点来看,那么风可以说是一切诗歌的总名,而赋与颂,则是诗体的散文化,比兴二者可以看作是诗体,也可以看作是诗法。……在刘勰的论点里,约略可以看出以上这个意思。或者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那么风是抒写主观情绪的诗,赋是描绘客观现实的诗,所以风赋可以连称。这在刘勰论点中,也可说是比较明显的。”
郭绍虞《文论札记三则》第一则《六义说与六诗说》云:“刘勰《文心雕龙》于赋颂则分篇立论,对比兴则合篇剖析,而在《比兴》篇中又特标‘风通赋同,比显兴隐’之语,完全合于六诗次序,这是他的通达卓识之处。”(以上均见《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
郭注:“‘风通’,风为诗之体裁,其创作方法包括赋比兴三者,故毛公作传,无需标出。”
牟世金《范注补正》: “《毛诗序》正义:‘六义次第如此者,以《诗》之“ 四始”以风为先,故曰风。风之所用,以赋、比、兴为之辞,故于风之下即次赋、比、兴,然后次以雅、颂。雅、颂亦以赋、比、兴为之,既见赋、比、兴于风之下,明雅、颂亦同之。’据此可知,‘风通’指风(包括雅、颂)通用赋、比、兴之法;而赋又‘通正变,兼美刺’,具有一般诗的共同性。”
〔六〕《诗大序》正义:“比之与兴,虽同是附讬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毛诗》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陈奂《诗毛氏传疏》引吴毓汾说:“盖好恶动于中,而适触于物,假以明志,谓之兴,而以言于物则比矣,而以言乎事则赋矣;要迹其志之所自发,情之不能已者,皆出于兴。……传言兴凡百十六篇,而赋比不及之,乃赋、比易识耳。”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二十一:“兴之为体,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词微旨远,假象于物,而或美或刺,皆见于兴中。比之为体,一正一喻,两相譬况,词决旨显,体物写志,而或美或刺,皆见于比中。故比兴二体,皆构造 虚词,特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耳。”
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二十五:“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然朱子所判为比者,多是兴耳。比兴虽皆讬喻,但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兴比皆喻而体不同: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比者,一正一喻,两相譬况;其词决,其旨显;且与赋交错而成文,不若兴语之用以发端,多在首章也。”
刘熙载《艺概•诗概》:“《诗序》正义云:比与兴虽同是附讬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而后隐,故比居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案《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正义盖本于此。”又:“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语出皎然《诗式》,即刘彦和所谓比显兴隐之意。”
《校释》:“舍人此篇以比显兴隐立说,义界最精。盖二者同以事物况譬,特有隐显之别,而无善恶之分。‘比’者,作者先有此情,亟思倾泄,或嫌于迳直,乃索物比方言之。‘兴’者,作者虽先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触于事物,与本情相符,因而兴起本情。前者属有意,后者出无心;有意者比附分明故显,无心者无端流露故隐。”
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一〕。附理者,切类以指事〔二〕;起情者,依微以拟议〔三〕。起情,故兴体以立〔四〕;附理,故比例以生〔五〕。比则蓄愤以斥言〔六〕,兴则环譬以寄讽〔七〕。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八〕。
〔一〕《毛诗正义》卷一孔疏:“ 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又:“ 兴者,讬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斟诠》:“比附,谓以近似者相比也。《晋书•索靖传》:‘枝条顺气,转相比附。’”又:“兴者,起也。此所谓起,外物兴起其感情也。”
〔二〕《斟诠》:“盖诗人于操觚之前,已先自有情,当其表出之时又嫌于率直,于是假物讬情,比方以出之,故曰‘附理者,切类以指事’。案:切类,谓切取类似。……指事,谓指明事实。”
要把一种事理说清楚,用类似的例子作比附,举的比喻必须与要说的事理密切相关,这就叫“切类以指事”。
《文镜秘府论•六志》:“二曰比附志。比附志者,谓论体写状,寄物方形,意讬斯间,流言彼处。即假作《赠别》诗曰:‘离情弦上急,别曲雁边嘶。低云百种郁,垂露千行啼。’释曰:无方叙意,寄急状于弦中;有意论情,附嘶声于雁侧。上见低云之郁,讬愁气以合词;下瞩垂露悬珠,寄啼行而奋笔。意在妆颊,喻说鲜花;欲述眉形,假论低月。传形在去,类体在来,意涉斯言,方称比附。”林东海解释说:“想表现容貌漂亮,用漂亮的鲜花作比;想表现眉毛的弯曲,用弯曲的新月作比。容颜漂亮,是妆颊和鲜花的相似点;形状弯曲,是眉毛和新月的相似点。有了相似点,即《文心雕龙•比兴》所说的‘切象’ ,这样才成为贴切的比喻。”(《诗法举隅》)
〔三〕《斟诠》:“盖诗人虽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为客观事物所触动,因有此感情之涌现。如杜甫诗:‘东阁官梅动诗兴。’故曰:‘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案:依微,谓依讬微物。微物,小物也。《文选》祢衡《鹦鹉赋》:‘知禽鸟之微物。’拟议,谓拟度议论。《易•系辞》:‘拟议以成其变化。 ’孔疏:‘圣人欲言之时,拟度之而后言;欲动之时,必议言之而后动,则能成尽其变化之道也。’”
《诗•大雅•大明》“ 惟予侯兴”毛传:“兴,起也。”《尔雅》《说文》都训“兴”为“起”。“起”和“启”也是同音通假字,就是启发的意思。由微小的事物引起情感的触动而进行构思,这就叫“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这也就是下面说的“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四〕王季思《说比兴》第六段: “诗人的感情,偶然触物而发,这便是兴。《文心雕龙》……以附理与起情区别比兴,可说语简而意该。第一,兴者,起也。它是诗人情感的最先触发,所以在未有诗意象之先。比者,附也,必定先有了意象,再拿别的事物来附讬他。这在创作程序上实有先后之不同。如《关雎》一诗,是诗人先有感于雎鸠之和鸣,因而起了求淑女以配君子的意象,这便是兴。如《柏舟》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是诗人先有了我心不可转和不可卷的意象,才拿石和席来反比的。再如《伯兮》诗:‘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是先有了屡思伯而伯不来的意象,才拿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来相比,这便是比。……第二,兴以起情,比以附理。这情理的不同,更是比兴的最大区别。李仲蒙说:‘索物以讬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因为比是经过诗人的思索的,所以取比之物和所比之事,二者之间 不但理类上必有相合之处,而且要愈切合愈足以表现诗人的思力。所以说‘附理者,切类以指事’。”(《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五〕《斟诠》:“案比例本谓相比拟之例式也。《东观汉纪•鲍昱传》:‘比例轻重,非其事类,错杂难知。’此处犹言‘比体’,作比之例式解。”“例”,体例。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在刘勰看来,比不是简单的比喻,而是一种比附事理的方法。……他把兴说成是‘激发感情’,但不是简单的‘讬事于物’,而是‘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黄侃《札记》),既通过接触事物来激发感情,又选取事物某一方面作突出描写来寄讬思想。刘勰认为比兴关系到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它是贯穿艺术创作过程的思维方法,也是一种表现方法。刘勰对比兴的阐述主要是继承郑众的传统,但又有着明显的巨大的发展。 ”(《文学评论》一九七八年第四期)
〔六〕“蓄”本作“畜”。《校注》:“按‘畜’当作‘蓄’,音之误也。《说文》艸部:‘蓄,积也。’又田部:‘畜,田畜也。’是二字意义各别。《情采》篇:‘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尤为切证。何本、梁本、别解本、冈本、尚古本、王本、郑藏钞本、崇文本作‘蓄’,不误。……当据改。”
《考异》:“《通志•六书略》:‘蓄,通作畜。畜有数音,昌六反音触,喜郁反音绪。’后人取绪音常作蓄。”“斥言”,指斥而言。《后汉书•蔡邕传赞》:“斥言金商,南徂北徒。 ”注:“谓对事于金商门,指斥而言无隐讳也。”
黄海章《续文心短论》:“可贵的,是指出‘比则蓄愤以斥言’和郑玄‘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的说法,恰好成一个鲜明的对比。郑玄的态度是软弱的,没有什么反抗性的,而刘勰一则说‘蓄愤’,再则说‘斥言’。作者胸中所蓄积的无穷的悲愤,到了不能遏止的时候,才借诗歌尽情倾注出来,敢于对统治者大声斥责。如《硕鼠》是人民群众愤怒的呼声。《何草不黄》是征人愤怒的呼声,这种‘蓄愤斥言’的诗歌,发展到杜甫、白居易,便达到了高度。而这种理论,发展到李贽,更达到了高峰。”(《中山大学学报》一九六三年第四期)
《情采》篇:“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如曹植《赠白马王彪》诗:“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借鸱枭豺狼,来比喻离间他们兄弟的小人,加以严厉的咒诅,就是“比则蓄愤以斥言”的一种显例。
李贽《杂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氏焚书》卷三)这是说明为什么要“蓄愤斥言”。
〔七〕《校证》:“‘寄’原作‘ 记’,王惟俭本、徐校本、梅六次本、张松孙本作‘讬 ’,张之象本作‘寄’。案作‘寄’是,‘寄’以音近讹为‘记’,‘记’又以形近改为‘讬’耳。”《校注》:“按‘记讽’不辞,‘寄’字亦误。当作‘讬’为是。此云‘讬讽’,下云‘讬喻’,其意一也。《汉书叙传》下《司马相如传述》:‘
寓言淫丽,讬风(颜注:“风读曰讽。”)终始。’《文选》颜延之《五君咏》:‘寓辞类讬讽。’并以讬讽连文。(《史通•序传》篇亦有: “或讬讽以见其情”语)训故本作‘讬’,未误,当据改。”“环譬”,回环譬喻,而不直言。
《诗大序》孔疏:“赋云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毛诗正义》卷一)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孔颖达的意思是说,在文学创作中,往往是赋、比、兴三法同时并用,并不象郑玄所说只有刺诗用比,颂诗用兴。郑玄的机械分类,显然不符合文艺创作的实际。”
沈岩录何焯旁批:“二语亦兼采康成之意,然不以美刺分,便圆活不滞。”
何焯《钝吟杂录》评: “千古区分比兴二字,莫善于《
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比者,附也;兴者,起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讬讽。’较之康成,尤圆通不滞。”(卷四)
黄海章《续文心短论》:“‘兴则环譬以讬讽’,即委婉譬喻,以寄其讽刺之思。和‘蓄愤斥言’的表现手法有所不同。他以‘比显而兴隐’,所以讽刺之意就要隐约以求,如《黄鸟》之诗,是对三良的哀悼,也是对秦穆公用贤人来殉葬的讽刺。刘勰指出兴的讽刺作用,来反对南朝风云月露之词,是有着进步意义的。”
王运熙《谈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比兴说》:“刘勰又云:‘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把比兴同诗的内容联系起来,似乎同郑玄之说相近,实则不然。刘勰这两句话不是在为比兴意义下解说,而是在讲了意义后进一步指出比兴可以发生的作用。‘畜愤斥言’,可以是比发生的作用,但诗中的比不一定都是‘畜愤斥言’,《比兴》篇中所举比的例子,如《诗经》中的‘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就不是什么‘畜愤斥言’,至于所举辞赋中的一些例子,就更是纯属表现技巧的范围了。所以……刘勰对比兴意义的解释属于郑众、孔颖达、朱熹这一派。” (《文艺论丛》第四辑)
按:当内心蓄积了愤激之情的时候,用比喻直斥统治者,如“硕鼠硕鼠,勿食我黍”就是。下面说:“兴之讬喻,婉而成章。”可见刘勰认为兴可以起譬喻的作用,不过这种譬喻是利用委婉回环的方式,来寄讬讽刺之情。象《焦仲卿妻》就是利用“孔雀东南飞”来寄托对婚姻悲剧的讽刺的。可惜刘勰在《比兴》篇所举起兴的例子没能说明问题。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刘氏分析很好,但用词上有些地方容易引人误会。如兴之讬喻环譬,好似与比无别。其实兴也有些比义,但主要不在比上,所以当说二者都是双线条的,有主有从:比则被喻者是主,而喻是从;兴则被兴者是主,兴是从。”
又:“比兴所不同者,比则主从不同物而同德性,兴则主从不同物又不同德性。比则主从关系密,兴则主从关系疏;比则主从对面相照,兴则主从前后相随,从作前导;比明显容易懂,兴隐不易为人注意。其实比兴界限很清楚。如‘关关雎鸠 ’引起男女相恋,雎鸠也有一些比义。‘蒹葭苍苍’,引起怀念伊人,蒹葭则毫无比义。这是兴。……刘氏对兴未加分析(其实也可分为二 种:一种是纯粹的,如“蒹葭苍苍”,一种是兴而兼比的,如“关关雎鸠”)。”
〔八〕斯波六郎:“《周易•随》彖:‘随时之义大矣哉。’”诗人根据《周易》的凡事随时变化并非一律的教义,修辞有着运用比兴的两种不同的主观要求,有时用比,有时用兴,完全根据具体需要,由诗人主观上及时作出决定。
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本篇下引黎氏语皆同此):“以上定比兴的界说。”
《札记》:“彦和辨比兴之分,最为明晰。一曰起情与附理,二曰斥言与环譬,介画憭然,妙得先郑之意矣。”范注:“谨案师说固得,然彦和解比兴,实亦兼用后郑说。”
以上为第一段,论比兴的意义、特点和作用。
观夫兴之讬谕〔一〕,婉而成章〔二〕;称名也小,取类也大〔三〕。“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四〕;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五〕。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六〕;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七〕。明而未融〔八〕,故发注而后见也〔九〕。
〔一〕“谕”字,《图书集成》本作“喻”,是。“讬喻”谓讬物喻意。
《文镜秘府论•六义》:“四曰兴。皎曰:‘兴者,立象于前,后以人事谕之,《关雎》之类是也。’王云:‘兴者,指物及(《文笔眼心抄》作“反”)比其身说之为兴,盖讬谕谓之兴也。’”
〔二〕《左传》成公十四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观善。”杜注:“婉,曲也。谓曲屈其辞,有所辟讳,以示大顺,而成篇章。”
《斟诠》:“盖兴体不从正意描写,往往就他物之与正义相符者,曲譬妙喻,以讬讽者也。故曰‘婉而成章’。”
罗大经《鹤林玉露》: “诗莫高乎兴,圣人言语亦有专是兴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无非兴也。特不曾隐括协韵尔。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体会乃识,非若比赋之直言其事。故兴多兼比赋,而比赋不兼兴,古诗皆然。”
〔三〕《校注》:“按《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韩注:‘讬象以明义,因小以喻大。’”
孔疏:“‘其称名也小 ’者,言《易》辞所称物名多细小,若见豕负涂噬腊肉之属,是其辞碎小也。‘其取类也大’者,言虽是小物,而比喻大事,是所取义类而广大也。”
王元化《释〈比兴〉篇 “拟容取心”说》(附释二):“首先把《系辞下》这句话运用于文学领域的是司马迁,他评述《离骚》说: ‘其称文小而其旨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按此《屈原列传》文)这一说法当也给与刘勰一定影响。”(《文心雕龙创作论》)
杨明照《文心雕龙研究中值得商榷的几个问题》:“‘
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刘勰是借用《周易•系辞下》的语句来说明‘兴’的表现手法的。它的确切注脚,即下文所说的‘关雎有别,……夫人象义’。‘称名也小’,指‘关雎有别’、‘尸鸠贞一 ’二句;‘取类也大’,指‘故后妃方德’、‘故 夫人象义’二句。这几句的意思,只是说诗人使用‘兴’的手法是因小以喻大。”(《文史》第五辑)
“名”,名物。“称” ,举也。“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就是说,可以通过对少量事物的描绘,概括较为深广的内容。
〔四〕黄注:“《诗小序》:《关雎》,后妃之德也。”“后妃方德”,谓比方后妃之德。
毛传:“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水中可居者曰洲。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
郑笺:“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
朱熹《诗集传》《关雎》篇说:“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言彼关关然之雎鸠,则相与和鸣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则岂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与和乐而恭敬,亦若雎鸠之情挚而有别也。后凡言‘兴’者,其文意皆放此。”
郑樵《六经奥论》:“ ‘关关雎鸠’,……是作诗者一时之兴,所见在是,不谋而感于心也。凡兴者,所见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义理求也。‘兴’在鸳鸯,则‘鸳鸯在梁’,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鸤鸠,则‘鸤鸠在桑’ ,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黄鸟,在桑扈,则‘绵蛮黄鸟’,‘交交桑扈’可以美后妃也。如必曰关雎,然后可以美后妃,他无预焉,不可以语诗也。”
黎锦熙:“毛传既标作 ‘兴也’,而所下的解释实是说比。兴和比是向来没有明确的界限的,而且全部毛传有兴无比,似乎六义之比就包含在兴之中。刘勰对于‘毛公述传,独标兴体’这件事没有办法,只好说‘比显而兴隐’,若问究竟怎样才叫做隐呢?说来说去,……归根一句话:‘兴之讬谕 ’是要‘发注而后见’的。……总之,‘比’‘兴’两义,不是全不相干,只是着重在兴;兴中不妨有比。大抵触景生情,其情必有与景相关之点;感物兴怀,其物必有与怀相印之端:此相关之点与相印之端,大半由于类似,所以兴中有比,有时非比不兴,惟所比者或偏畸而不全,或朦胧而难晰;刘勰所谓‘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又曰‘明而未融’,用释‘兴隐’之义,亦非全无道理。即如洲上雎鸠共处,加以关关的鸣声,至少可以比配偶的相得而和乐。诗人偶见,遂兴此感;或睹爱人,忆以为喻。”
〔五〕黄注:“《诗小序》:‘《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鸠,乃可以配焉。’”
郑笺:“鹊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犹国君积行累功,故以兴焉。兴者,鸤鸠因鹊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壹之德,犹国君夫人来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
《札记》:“《召南》毛传云:‘鸠,鸤鸠,秸鞠也。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曹风》传云:‘鸤鸠之养其子,朝从上下,暮从下上,平均如一。’《尔雅》注云:今布谷也,江东呼获谷。”“夫人象义”,谓象征夫人之义。
《校注》:“按《诗•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如《训故》本,是舍人此文所指,为《曹风》之《鸤鸠》矣(王氏注即引《曹风•鸤鸠》)。然元明各本皆作‘夫人象义’,则所指乃《召南》之《鹊巢》。上云‘后妃方德’,此云‘夫人象义’,正相匹对。王本作‘淑人’嫌泛,非也。”
〔六〕“夷”字,《图书集成》本作“彝”。《札记》:“‘从’当为‘疑’字之误。”
《讲疏》:“案《国策•秦策》注曰:‘从,合也。’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犹言仅取贞义,非谓与夷禽(夷禽,常禽也,谓鸤鸠)合德也。”
《缀补》:“案‘从’ 读为‘纵’,《说文》:‘纵,一曰舍也。’‘无从’ 犹言‘无舍’,似无烦改字。”
《校注》:“按‘从’ ,读曰‘纵’。《说文》糸部:‘纵,缓也;一曰舍也。’(《后汉书•谯玄传》注:“纵,舍也。”)夷,常也。‘无从于夷禽’,言常禽如鸤鸠亦可歌咏,而不舍弃也。”
〔七〕范注:“《家语•好生》篇:‘孔子曰:小辩害义,小言破道。《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取其雌雄之有别;《鹿鸣》兴于兽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若以鸟兽之名嫌之,固不可行也。’……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虽鸟兽之名无嫌也。释皎然《
诗式》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
《札记》:“《释文》:‘挚本亦作鸷。’陆玑疏云:‘雎鸠,大小如鸱,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谓之鹫。’而扬雄、许慎皆曰: ‘白鷢似鹰,尾上白。’”“鸷鸟”,凶猛的鸟。邵晋涵《
尔雅正义》:“雎鸠, 鱼鹰也。”
〔八〕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昭公五年:‘《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其当旦乎。’杜注:‘融,朗也。’”孔疏:“融是大明,故为朗也。”
〔九〕《斟诠》:“盖兴体之表出,仅以二三言为发端,而目的则在烘讬正义,非加训释,不易晓识也。故曰‘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
《札记》:“夫《柏舟》命篇,《邶》《鄘》两见。然《邶诗》以喻仁人之不用,《鄘诗》以譬女子之有常。《杕杜》之目,风雅兼存,而《小雅》以譬得时,《唐风》以哀孤立,此物同而感异也。‘九罭’‘鳟鲂’,‘鸿飞遵渚’,二事绝殊,而皆以喻文公之失所。‘牂羊坟首’,‘三星在罶 ’,两言不类,而皆以伤周道之陵夷。此事异而情同也。夫其取义差在毫厘,会情在乎幽隐,自非受之师说,焉得以意推寻。彦和谓明而未融,发注后见;冲远谓毛公特言,为其理隐:诚谛论也。”
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二十一:“毛氏释独标兴体,则以兴体难知,非解不明,若比赋二体,读诗者皆可知之,无俟赘述也。若朱传则兼标三体,且误以兴为比。”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兴。”又:“若用纯文学的眼光看来,所谓兴义有三:一曰兴兼比;取象粗似,并‘不求肖’,或缘‘联想 ’,‘偏畸不全’,上举例解,皆属此义。二曰‘兴不兼比’,专‘求辞洽’,遂‘如袭来’(兴起只是“袭来”一个冒头,“
洽”着几只韵脚而已)。南飞孔雀,宁涉恶姑?(顾颉刚《写歌杂记》云:“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原与下边的‘十四能织素……’ 一点没 关系。……诗人原只要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嫌太平调了,所以先说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它的重要的意义,只在洲、逑的协韵。”)三曰‘兴却兼赋’:舟在河中,杕生道左,若不发注,安知非赋?日照九州,兴即赋耳(歌谣云:“太阳一出照九州,几多欢乐几多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自是晨起即景兴感耳)。 ……已上三义,究属何义,惟彼作者,乃能自知。所谓 ‘理隐’,即不可知。不可知者,何必‘缘饰’?必‘ 缘饰’者,正为说经,‘经则有义,乃增缘饰’,前已言之。今论修辞,当知兴者,只是‘兴起’,‘以意逆志’,三义皆通,各凭主观,自由说解,去泰去甚,期通情理,不须执着,亦毋庸非难也(毛传只言“兴”而不言“比”,其理极易知,因为兴可包比……)。”
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一〕,飏言以切事者也〔二〕。故金锡以喻明德〔三〕,珪璋以譬秀民〔四〕,螟蛉以类教诲〔五〕,蜩螗以写号呼〔六〕,澣衣以拟心忧〔七〕,卷席以方志固〔八〕,凡斯切象,皆比义也〔九〕。
〔一〕范注:“‘意’,铃木云:疑当作‘理’。”明郭子章《喻林•序》:“《诗》有六义,其三曰比。言之贵喻,上矣。……靡不讬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卷首)
《考异》:“意指理之所归。切事附意而后理得,故上文言附理,此言附意也。铃校非。”
〔二〕《尚书•益稷》:“皋陶拜手稽首飏言。”传:“大言而疾曰飏。”正义:“飏声大言。”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子少不飏。”杜注:“颜貌不扬显。”《时序》篇:“飏言赞时。”“飏言”,明显之言,本篇“飏言” 义同,承上文“比显”说。“切事”,切合事理,下文言比“以切至为贵”。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也就是通过描写事物的形象来显示意义,用夸张的语言来突出事理。 ”
〔三〕梅注:“《淇奥》诗:有斐君子,如金如锡。”范注:“《
诗•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毛传曰:‘金锡练而精,圭璧性有质。’”黎锦熙:“
毛传云云,说得欠明了。朱《集传》把句子改了一改,就很有意思:‘金锡言其锻炼之精纯,圭璧言其性质之温润。’《文心雕龙》云:‘金锡以喻明德。’(后来锡贱了,又易镕化,现在不可再拿来比君子之德。)究竟诗人本意是否比‘德’,却还可疑;也许是比他身分的尊贵和隆重,看本诗下四句(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便可证明。 ”
斯波六郎:“《周易•晋》象:‘君子以自昭明德。’”《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正义谓“明德”为“光明之德”,即美德。
〔四〕梅注:“《诗•大雅•卷阿》序曰:‘《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其第十一章曰:‘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笺云:‘王有贤臣,与之以礼义相切磋,体貌则颙颙然敬顺,志气卬卬然高朗,如玉之圭璋也。’”黎锦熙:“圭(珪)是王者拿来封诸侯的瑞 玉,瑞即信的意思(犹今委任状),其制有上圆下方的,有上锐下方的(取法于天圆地方之意);璋就是半圭。毛传:‘颙颙,温貌;卬卬,盛貌。’君子的仪容,温温和和的而又昂昂然,这只有古代贵族们双手捧着的这种尊贵的瑞玉好作比喻了。郑笺云云,横加‘切磋’之义,已觉有些蛇足。至于魏徐干《中论》引此诗而解说云:‘举圭璋以喻其德,贵不变也。’朱《集传》:‘颙颙、卬卬,尊严也;如圭如璋,纯洁也。’这都是离开‘颙颙卬卬’来解释这个比喻的,就不能不各随己意在圭璋上找出‘不变 ’和‘纯洁’等属性来。《文心雕龙》云‘圭璋以譬秀民’,‘秀民’字见斟酌,因而《尔雅》说:‘颙颙卬卬,君之德也。’但《小序》说这篇诗是‘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刘氏的‘秀民’,大约是根据‘贤’和‘吉士’说的。”
《斟诠》:“秀民,民之秀出者也,见《国语•齐语》‘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是赖也’句韦注。”
〔五〕梅注:“《小宛》诗:‘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笺曰:‘ 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
黎锦熙:“毛传:‘螟蛉,桑虫也。’(《尔雅》同。陆玑云:“桑上小青虫。”)蜾蠃,蒲卢也。(《尔雅》同,《说文》引作“ 蝠蠃”云:“细腰蜂也。”)……依郑笺:‘式,用;谷,善也。’朱《集传》:‘螟蛉有子,则用善而似之可也。’方玉润说为‘反跌下文’云:‘螟蛉之子,尚且相类;况尔亲生,独不能相肖乎!’都不近情理。至于郑笺说是‘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 今有教诲女之万民用善道者,亦似蒲卢言将得而子也。 ’是拘泥《小序》而生出来的曲解。《文心雕龙》云: ‘螟蛉以类教诲。’现在‘螟蛉’即用为‘养子’的称呼,成隐喻的常语。”
《释文》:“螟蛉,俗谓之桑蟃,一名戎女,即细腰蜂。”
黄注:“《扬子法言》:‘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按此见《学行》篇)
〔六〕《札记》:“《大雅•荡》传云:‘蜩,蝉;螗,蝘也。’笺云:‘饮酒号呼之声,如蜩螗之鸣。’”《大雅•荡》:“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文王曰:咨!咨尔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陈奂云:“螗,蝉之大者,析言之也。” 黎锦熙:“郑笺承上章说,蜩螗沸羹,是比闹酒。方玉润解释说:‘沈湎于酒,纵淫无度。……以故朝政无大无小,悉近丧亡。则夫人情怨乱,咨嗟叹息,不啻如蝉之鸣,如羹之沸,无时能静,无地能清也。’大抵这两句诗的比喻,是就上下文所赋而浑举之,统指当时政象和社会情状,所谓‘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而已。现在普通文言中,已把‘蜩螗沸羹’作了这样的隐喻。”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谓时人悲叹之声,如蜩螗之鸣。”
〔七〕梅注:“《邶风•柏舟》诗:‘心之忧矣,如匪澣衣。’”传曰:“如衣之不澣矣。”笺云:“衣之不澣,则溃辱无照察。”黎锦熙:“ 匪澣衣是身上没有洗濯的肮脏衣服,拿来比喻发愁时说不出来的心象。《文心雕龙》‘澣衣以写心忧’,未免辞害意。”刘勰为求文句对仗,“澣衣”省去“匪”字。
〔八〕《校证》:“‘卷席’原作 ‘席卷’。”《校注》:“席卷,……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佘本、张本、两京本、 胡本、四库本亦并作‘卷席’,……是也。上云‘澣衣’ ,此云‘卷席’,文始相俪。”梅注:“《邶风•柏舟》……又云:‘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范注:“《诗•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笺云:‘言己心志坚平,过于石席。’ ”黎锦熙:“且为比者,非必正言。语属否决,意实比喻,则无比辞,实同于有。《柏舟》云云,毛传:‘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文心雕龙》‘席卷以方志固’,这句法是属于第(三)条(先言通则,结以比例)的。”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总诂举要•六义》:“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然朱子所列为比者,多是兴耳。比兴虽皆讬喻,但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刘舍人论比体,以 ‘金锡’、‘圭璋’、‘澣衣’、‘席卷’之类当之。然则比者以彼况此,犹文之譬喻,与兴绝不相似也。”
〔九〕黎锦熙:“谓所比是抽象的情德。”“切象”犹上文“取类”“切类”,即取譬之意。庄适注:“案上文所举诸例,皆取物寓意者也。”
至如“麻衣如雪”〔一〕,“两骖如舞”〔二〕: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三〕。
〔一〕范注:“《诗•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传》曰:‘如雪,言鲜洁。’”黎锦熙:“胡承珙曰:‘古者布衣皆谓之麻衣,……如雪者,见其功之至精。’依普通的眼光看来,雪比麻衣,自只重在牠的属性‘白’,但因这篇诗依《小序》说是‘刺奢也’,毛传谓蜉蝣早生夕死,犹有羽翼,以自修饰,以见曹国虽贫,而衣服还讲究漂亮,故比白倒不在乎,而‘鲜洁’和‘精致’的意思,却不能不 在‘雪’的属性里特提出来,作这比喻的解释,以符序意。”
〔二〕范注:“《诗•郑风•大叔于田》:‘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 ’正义曰:‘两骖之马,与两服马和谐,如人舞者之中于乐也。’”黎锦熙:“四匹马中央驾辕的叫两服;在旁的叫两骖。四马一齐往前跑,两骖更起劲,象和着音乐的跳舞似的。”
〔三〕范注:“此所举两例,皆取事物以比形状,与上所云比义者略殊。”
林东海《说兴象》:“ 所说的‘比类’和‘比义’,就是明喻和隐喻,指的是修辞手法,即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所说的‘积极修辞’。这种修辞借助事物的具体形象,运用富于感性因素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感情。”(《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比(分为“意义”与“事类”两大宗)。”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所谓比义者,取外物以比义理,有说明之作用。所谓比类者,取外物以比状态,有形容之作用。
“夫义理之难知者不能说,即以易知者说明之;义理之抽象者不能说,则以具体者说明之。《墨子•小取》篇曰:‘譬也者,举他物而以明之也。’王符《潜夫论•释难》篇曰:‘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凡此皆指比有说明之作用。……
“比既有说明之作用,故用于论说,极易得人首肯,用于辩难,更易使人心服矣。试观《战国策》中游说之士,孰不以设喻见长?即《孟子》书中辩论之语,亦皆以譬喻胜人,如五十步与百步之喻,举一隅与见舆薪之喻,折枝与挟太山之喻,两两相比,义理自显。”
按:用具体形象来比抽象的品德,叫作“比义”,如“
金锡以喻明德”就是;也可以把具体的事物只取其类似的某一点来相比,叫作“比类”,象“麻衣如雪”就是。这种类比的手法,可以应用于多方面:“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
楚襄信谗〔一〕,而三闾忠烈〔二〕,依《诗》制《骚》,讽兼比兴〔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四〕,讽刺道丧〔五〕,故兴义销亡〔六〕。于是赋颂先鸣〔七〕,故比体云构〔八〕;纷纭杂遝〔九〕,信旧章矣〔一○〕。
〔一〕《校证》:“‘楚襄’原作 ‘襄楚’,梅六次本,张松孙本改作‘衰楚’。冯校云:‘襄楚当作楚襄。’何校本、黄注本作‘楚襄’,今从之。班固《离骚赞序》:‘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此彦和所本。”
《考异》:“衰楚对下炎汉,从衰是。”
〔二〕“三闾”,屈原为三闾大夫,主管昭、屈、景三家贵族的事。
〔三〕《札记》:“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配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讬君子,飘风云霓 以喻小人。’案《离骚》诸言草木,比物讬事,二者兼而有之。故曰‘讽兼比兴’也。”范注:“《辨骚》篇曰:‘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讽兼比兴,‘讽’ 当作‘风’。楚骚,楚风也。”
杨明照《文心雕龙范注举正》:“‘讽’字不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楚臣屈原,《离骚》爱国,作赋以风(颜注:“风读曰讽”),有恻隐古诗之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 又《后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即其义也。)下文‘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正承此而言,若改作‘风’,则不谐矣。 ”
斯波六郎:“今更以彦和自身之言求之,以补足杨氏之说。《辨骚》第五云: ‘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明诗》第六云‘逮楚国讽怨,《离骚》为刺’皆足证此文 ‘讽’字之正解。”
胡念贻《论赋比兴》: “屈原诗中的这种比喻,不是通过章首起兴的句式来表现,按说不应该和兴相混。后世称之为比兴,是从《文心雕龙》而来。……《比兴》篇比和兴是分述的,这里却合而言之。既然《楚辞》是‘讽兼比兴’,把它的比喻称为‘比兴’,似乎就有了根据了。然而它和《诗经》中的‘兴兼比’完全不同。刘勰为什么说它‘讽兼比兴’呢?是根据王逸《楚辞章句》。这里(王逸)所说的‘依《诗》取兴’,是来自汉代经师讲《诗经》‘兴义’的穿凿附会之说。”(《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四〕范注:“《诗•大雅•板》传曰:‘夸毗,体柔人也。’正义引李巡曰:‘屈己卑身求得于人曰体柔。’”
《尔雅•释训》:“夸毗,体柔也。”郭注:“夸毗,屈己卑身,以柔顺人也。”
此类辞人,当以枚皋、王褒为代表。《汉书•枚皋传》称皋“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武帝出游,皋便从行,每受诏作赋,“曲随其事”,皆得帝意。《汉书•王褒传》称:“宣帝时修武帝故事,……上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议者多以为淫丽不急。 ……后太子体不安,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五〕《校证》:“‘讽’原作‘ 诗’,曹学佺曰:‘诗,当作讽,兴起乎风,比近乎赋,兴义销亡,故风气愈下。’按曹说是。王惟俭本正作 ‘讽’,谭校亦作‘讽’,今据改。”范注:“诗刺,当作讽刺。”斯波六郎:“案‘诗刺’谓诗人之讽刺,不必改为‘讽刺’。依上文言‘依《诗》制《骚》’,下文言‘倍旧章矣’可知。……又关于诗刺字之用例,见《奏启》第二十三之‘诗刺谗人’。”
《考异》:“‘诗’字承上依诗句而言。疑当作‘讽刺’者,误以与‘兴义销亡’句相偶也。然此文宜四句一气读,均两用‘故’字,上言‘诗刺’,下言‘比体’,所以说明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也。范注非。”
〔六〕《校注》:“按《汉书•艺文志》:‘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足与舍人此 文相发。”庄适注:“ 汉时诗中偶有兴体,赋颂则无之。”
王季思《说比兴》:“ 诗中用兴,在汉魏乐府,还时常可以见到。齐梁以下,便少见了。倒是民间歌谣里,直到现在,还很普遍地运用着。《文心雕龙•比兴》篇以为‘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按应作《讲疏》)以为‘兴之为义,触物起感,寄讬无端,不特使读者莫测吾意之所在,即作文之人,境迁事过,自读恐亦不能全憭,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 ’虽似言之成理,但我以后人诗中所以少见兴义,实由下述三个原因:后人作诗,往往先有主题,再事思索,所以出于用心苦吟者多,得之自然触发者少,此其一。齐梁以后,声律之说渐行,绳墨之来愈严,自然之趣愈少,此其二。还有一点,是齐梁以后人论诗,每喜摘一二句来批评;作者也往往有了中间或末尾的句子,再凑成全篇的。……即使初成之句,实系触兴而得,而因为不在篇首,读者自然也不把它当作兴了。如谢灵运的‘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便是篇中之兴。李白的‘相思黄叶落,白露点苍苔’,李长吉的‘昨日菖蒲花,今朝枫树老’,便是篇末之兴。”(《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白居易《与元九书》: “噫,风雪花草之初,《三百篇》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归花先委露,别叶骤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 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月,弄花草’而已。”
黄叔琳评:“非特兴义销亡,即比体亦与《三百篇》中之比差别。大体是赋中之比,循声逐影,拟诸形容,如《鹤鸣》之陈诲,《鸱鸮》之讽谕也。”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诗》《骚》是赋比兴都有,到汉赋只有赋比,而兴逐渐销亡了。但在五言诗中兴还是被广泛运用,并未销亡。如《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又如‘冉冉孤生竹,结根太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把赋比兴连在一起,可说是修辞的一种新发展。”
《斟诠》:“良由汉赋铺陈夸饰,直比事类,虽间有兴义之句,但隐于‘纷纭杂遝’之辞,渐至‘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七〕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一年:‘然臣不敏,平阴之役,先二子鸣。 ’杜注:‘十八年晋伐齐及平阴,州绰获殖绰郭最,故自比于鸡斗胜而先鸣也。’”《离骚》:“恐鶗鴃之先鸣。”此处喻辞赋尽先出现。
〔八〕范注:“‘故比体云构’, ‘故’字疑衍。”“云”喻盛。“构”,制作。“云构 ”谓风起云涌。
〔九〕“杂遝”,杂乱众多。
〔一○〕范注:“‘信’当作倍,倍即背也。”《校证》:“案旧章谓汉以来赋颂,‘信旧章矣’犹言‘由来久矣’。 《诠赋》篇:‘信兴楚而盛汉矣。’《杂文》篇‘信独拔而伟丽矣’,《议对》篇‘信有征矣’,句法与此同,范说未可从。”
《诗•大雅•嘉乐》: “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此处“旧章”指旧有章法。
《斟诠》:“旧章乃指屈原依《诗》而制之骚体,而汉人赋颂,比体云构,兴义销亡,故云倍旧章。观于下文‘辞赋用比忘兴,习小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云云,正蒙此‘倍旧章’之语而言。细审上下文意,显而易见。若如王说,解‘信旧章矣’为由来久矣,文颇难通。”
牟注:“《文心雕龙》全书无‘背&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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